就這樣，又是半月過去，日子如流水般劃過，平靜無波，卻又似乎隱隱蓄積着驚濤駭浪。
秦旖旎越發顯得安靜，足不出戶，有時候甚至一整天都不出房門，比之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不是楊明遠主動來敲門，那麼，她相信，就算如今再次住在同一屋檐下，他們也可以毫無交集。
而這，也正是她的意圖。她要他徹底看清楚，要他清醒地絕對，對她，對這段婚姻。爲了達到目的，就算把自己幽閉整整三個月，又有何不可。
此般境況下，楊明遠每日回到秦宅後，看到的仍然只是一室淒冷，彷彿除了他自己，這裡從來沒有多出個人，竟是比這三年來更顯得孤寂。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
這天，秦旖旎依舊窩在房裡看書。窗外風輕雲淡，春意冒頭，花園裡已是鬱鬱蔥蔥，生機盎然。
她低着頭，正在研究書上的字句，眉頭輕輕籠着，十分認真。這些天她研究的是神學，不是像劉阿姨那樣的太極八卦，而是西方神學論議。這東西本就虛無縹緲，追求的只是一種心境，論著裡的大段理論都是艱深晦澀，研究起來頗有些費勁。
這時，一輛高級小車停在了秦宅門外，一個窈窕的身影從車上走下來。那是個美麗優雅的女人，皮膚白皙，五官精緻，長髮飄逸，着裝考究，纔不過早春，她已穿上了一條飄逸柔美的長裙，在春風輕輕盪漾下，隨着步子款款擺動，煞是動人。
她走向了秦宅。
“太太，太太？”外面有人敲門。
秦旖旎自那些艱澀的文字裡擡起頭，覺得有些頭昏腦脹。
“什麼事？”
“外面有人找您。”
“誰？”
門外一下子沒了聲響。
秦旖旎放下膝上的書，從寬敞的窗臺上下來，起身走到門邊開了門。劉媽站在門外，臉上有些爲難。
“誰找我？”秦旖旎拉着門，開口又問。
“是……是……”
“是我。”門口，一道嫵媚身影無限風情，眉目之間，楚楚動人。身後幾個僕人追上來，喘着粗氣，像是一路追過來的。
“肖小姐，我家太太還沒決定見不見你，請你先出去！”
素來溫和的劉媽忽然板起臉，一臉肅殺。她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傷害太太太多，太深，她決不能容許對方再欺上門來。如果剛纔不是她執意要見太太，她是連來稟報都不願的。
肖娉婷微微斂起笑容，眼神越過劉媽，直直看向秦旖旎。儘管隔着很長一段距離，但秦旖旎還是清楚地看到，肖娉婷眼中的執拗與恨意。秦旖旎眉頭一動，十分不解，執拗可以理解，要不然肖娉婷也不會苦守在楊明遠身邊那麼多年，這恨意，卻又是爲哪般？明明這段三角關係中，她纔是最大的受害者，是肖娉婷第三者插足，她的婚姻落得如此田地多少都有肖娉婷的原因，如今，她這反過來在恨她麼？況且，她都已經決定退出這場無硝煙的戰爭了，成全他們兩個，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秦小姐，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只是有些事情告訴你。”肖娉婷依舊優雅地開口。
不等秦旖旎說話，劉媽已經截斷她，“我想你叫錯了，你應該叫我們太太一聲楊太太。”
這一聲嚴肅過了頭，甚至可以說是呵斥了，聲音大而堅決，眼神凌厲，僕人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劉媽，紛紛往後瑟縮，不敢多話。
但肖娉婷也不是好惹的主，迅速反脣相譏。
“我是在和秦小姐說話，還輪不到您劉管家插嘴吧。難道不能過問主人的事情，這條規則劉管家沒學好嗎？要不要我讓明遠，再讓你學一遍回來？”
爲了顧及身份地位和外界形象，肖娉婷在人前很少這樣說話，但事情一旦關乎楊明遠，她就有些不受控制了，況且，如今形勢迫在眉睫，她也早已經顧不得什麼形象了。這些天，楊明遠那天對她說的話，對她簡直是種折磨，她不堪忍受，更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斃，任人擺佈，今天便決定豁出去了
，頂着罵名找上門來。
“肖小姐，我們秦家的家事我想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而且，不管你叫不叫，承認不承認，我們太太如今依舊是楊太太，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我們太太和你沒什麼好說的，如果你不想被先生知道你今天的逾矩舉動，就請馬上離開！”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素來溫順和藹的劉媽，此刻一旦爆發，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肖娉婷已被這話噎得啞口無言，只知道用那一雙美目直直瞪着劉媽，似要將劉媽看出一個洞來。她肖大明星，這許多年來可能都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被一個僕人罵得狗血淋頭，趕出門去。
“好了！”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秦旖旎終於開口了。
劉媽轉過頭，疑惑地看着秦旖旎，又開口說道，“太太，是我多事了，或許，我本就不該……”
“劉媽。”秦旖旎轉眼看着她，看着眼前這個從小陪伴在她身邊，陪着她長大的老者，看着向來好脾氣的她今天卻爲她怒不可遏護她如護子一般的女人，她着實是感動的，也將這謝意寫在了臉上。
“劉媽！”她走上前來，拉住她的手，微笑着看着她，“沒事的，放心吧。”
劉媽還要再說什麼，被秦旖旎的眼神阻止了。秦旖旎的眼神在告訴她，她已經長大了，她已經可以保護自己了。
“您先下去吧，我不會有事的，不用擔心。”最後一次安撫了劉媽，劉媽帶着疑慮，領着一衆僕人退出門外。
秦旖旎已經走下臺階，到客廳一側倒了杯水，轉過頭來，眼神沉靜。
“肖小姐，請坐。”說着，將水杯遞上去。
兩人一同入座。
白色的沙發，淡色的窗簾，一室簡潔高雅，肖娉婷一身淺色春意長裙搖曳過地，秦旖旎想，要是此刻沒有她在這裡，倒真是美人美景了。她不曾懷疑，這或許正是肖娉婷的用意，有個詞叫威懾。
肖娉婷握着水杯，半天沒開口說話，好半晌後，終於喝了口水。興許，她是沒想到秦旖旎能如此大方地面對她。想起剛纔自己的態度，哪還有半點平時在外的明星範兒，簡直與潑婦有得一比，不禁覺得有些自慚形穢。
“三年多不見，肖小姐還是這麼美麗，風韻不減當年。”秦旖旎寒暄着，卻也說的是事實。若說從前身爲名媛的她還可以與肖娉婷比上一比，如今恐怕是萬萬不能了。
“秦小姐也沒變多少。”肖娉婷擡頭看她一眼，接口道。
然後，兩人陷入了沉默。這樣的關係，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境遇，這沉默顯得讓人尷尬而難受，早春的空氣裡有股微微腥氣。
最後，還是秦旖旎率先打破沉默，寒暄比上句更進了一步。
“肖小姐，最近過的好嗎？”
肖娉婷一聽，臉色有些不大好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秦旖旎好奇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要說什麼，又有什麼難言之隱。
“你不是找我有事嗎，怎麼不說話呢？”秦旖旎面色依然清淡，最初那一刻的多種情緒此刻被掩藏得很好。
肖娉婷又喝了口水，潤了潤有些乾燥的嘴脣，掩去心裡對剛纔的介意。
“我只是沒想到，我們竟然也能有今天。”說着，擡頭看秦旖旎，“面對面地，心平氣和地，坐着說話。我從前以爲，這幾乎不可能。”
秦旖旎笑笑，在這之前，她也以爲不可能，可如今，在沒有絲毫準備之下，就已經做到了。或許，真是因爲心態的變化。
“你也說了，是幾乎。不是絕對的。”
“你還愛明遠嗎？”
秦旖旎一愣，沒想到肖娉婷的話題轉得這樣快，彷彿從敘話家常，一下子跳到最爲禁忌的正題。
可這問題要讓秦旖旎怎樣回答呢？如果照直說，要是傳到楊明遠耳朵裡，少不得要再跟她鬧上來，那她的打算的清淨日子可能就此終結；如果不說，那肖娉婷只怕會要繼續誤會，她這次回來是要跟她搶楊明遠的……想
到這裡，秦旖旎忽然想到肖娉婷今天來的用意了。定是懷疑她此次回來的目的。
“我只能說，我不會跟你爭什麼。”她低下頭，也喝了口水，是的，至少她是不想這樣的，自然也不會主動去那樣做，只希望，只希望有人也這樣想，放她走。溫水過喉，恰到好處地暖了心扉，希望也能化去身邊這個女人的疑慮。
這話，對於肖娉婷來說，確然是驚喜的，那驚喜在眼底炸開來，蕩起波紋。
“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嗎？”她的語聲裡有絲顫抖，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她太過激動了。被楊明遠澆滅的希望之火，此刻重新燃燒起來。儘管有些荒唐，她作爲一個第三者，居然會向正室求證自己的未來，第三者的未來。但她已經顧不得了。
秦旖旎不說話，眉眼淡淡，彷彿跟自己關係不大。如果換做從前，她只怕會控制不住情緒，頭腦空白地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至少會是轉身離開。但如今，她只是輕輕地握着杯子，靜靜地坐着，看着眼前她曾經恨之入骨的女人的一舉一動，悲悲喜喜。忽而便有些慶幸，慶幸自己逃出來了，而有些人，即使她放手成全，卻也只能說是前路未卜。對於肖娉婷，楊明遠到底怎樣想，又要怎樣做，她不得而知，也無法掌控。
“你……你回來真的不是爲了和明遠和好嗎？”可能是太多冷靜，讓肖娉婷有些不能相信她，反覆又問了一句，語聲裡滿是懷疑。
“和好？你的意思是重歸於好？”秦旖旎笑，有些譏諷，“有些事情，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好，我就相信你一次。”肖娉婷好像給了自己極大的勇氣，吐出這樣一句。
這樣一句話，讓淡然的秦旖旎忽然有些不爽利，這口氣，倒好像是她欠着她的。她擡眼看她，“除了相信我，你還有其他選擇嗎？”
其實，只是對於肖娉婷語氣上的不爽，卻不想肖娉婷以爲她另有深意。
“你這是什麼意思？”肖娉婷跳了起來。
“沒什麼意思。”秦旖旎依舊坐着，她說的是實話，確實沒有太多深意，但肖娉婷可不這麼想。
“你，你是不是說覺得，你現在是在憐憫我，施捨我？是不是覺得如果你願意，明遠就會回到你身邊？是不是嘲笑我花了五年，還是留不住他？是不是，是不是？”這瘋狂的一連串質問，已經讓笑娉婷瘋狂了，她說出了這半個月一直積壓在心底的話。
秦旖旎有些驚訝地望着她，想不到肖娉婷也會如此失態，和三年前她印象裡的清高美人差別太大。她今天只當她是來求一顆定心丸，即使是求不到，也定然不會人前發作，最多就是刻薄幾句，最後高傲離去，背後再加緊對楊明遠的攻勢。有再多的不滿和憤怒，也會一一隱藏，尤其是對她。可眼前，那份優雅與清高，到哪裡去了呢？
但無論如何，肖娉婷是沒有資格質問她的，即使她對這段婚姻已經沒有留戀，但她骨子裡和從前的秦旖旎是一樣的，清高到無人可以觸碰。
於是，她也站起身，依舊微笑着，但此時的微笑仿若帶着一點傲氣。
“如果你要這樣想，我也是沒辦法的。”說着，轉身走開兩步，“如果肖小姐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我就不送了。”
肖娉婷站在那裡半天沒動，秦旖旎等了一分鐘，覺得實在沒有繼續的必要。
“如果肖小姐還想繼續休息，那請自便吧，我就不奉陪了。”說着轉身上樓。
“也許……”
身後，肖娉婷又開口了。秦旖旎放慢腳步，不自覺地細細聽着。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可是……”
聽到這個可是，秦旖旎的腳步終於完全停了下來，轉頭看向肖娉婷。這一望，忍不住心下一驚，肖娉婷的臉色竟是慘白到了極點，彷彿馬上就要倒下一般。而她，隱隱地，彷彿也感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定十分重要，不禁有些好奇了。
“可是什麼？”她問道，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懷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