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無路的段學明參加了游擊隊,他必須在這裡恢復體力,緩解疲勞,放鬆心理上的壓力。再說,他也想體驗一下革命隊伍裡的生活。但是他沒想到,參加了游擊隊更苦、更累、更危險。翻山越嶺打游擊,槍林彈雨拼性命。
那天夜裡下着大雨,周圍漆黑一片。突然,周圍的槍聲就像打雷一樣炸開了。卡賓槍好像不是在射擊,而是黑暗中魔鬼發出的的獰笑,“咯、咯、咯……”。機關槍上氣不接下氣,在遠方吼叫着噴吐火舌。段學明聽到在離他很近的什麼地方,手榴彈接二連三爆炸開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子彈就像飛蝗一樣在看不見的空中嗖嗖飛舞,好像許多鋒利的飛刀在四周呼呼作響。
敵人偷襲!睡在段學明身旁的另一位游擊隊戰士叫於小兵,也是從雲南跑過來的知青。三個月前他爲了“播撒革命火種”和其他幾位同學一起跑到了金三角,參加了的這支游擊隊。於小兵一把拉起段學明,然後翻身下牀。睡在門口的知青游擊隊員林建國動作更快,林建國從前是校田徑隊員,打破過中學運動會紀錄。林建國搶先一步拉開房門,準備衝出去。但是迎面一股火焰像潮水一般撲過來,只聽他“哎呀”一聲就跌倒在地上。一位土著人班長連忙用中國話指揮他們:“敵人已經堵住了我們,不能從門口走!翻窗出去!趕快撤退到樹林裡去!”
段學明在黑暗中摸摸林建國,覺得他渾身溼漉漉的,鼻孔下還有呼吸,就想去拖他。但是林建國身體軟綿綿的,死沉死沉,怎麼也拖不動。他急得大叫:“誰來幫幫我?林建國負傷了!”
一串機槍子彈打過來,擊中了門框,門前木屑亂飛,半邊門框也倒下來。就在這緊要關頭,土著班長匍匐着爬過來,在他耳邊大聲吼道:“你快跟着於小兵撤退!我來掩護你們!”
段學明心頭一熱,似乎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他覺得革命隊伍真好,同志們都能相互照顧,就像電影上演的一樣,關鍵時刻老班長果然及時出現,擋住敵人,保護戰友。
段學明連忙翻出窗戶,跟着隊伍撤退到了安全地帶。等到天亮清點人數,段學明發現,許多傷員都沒有出來,傷員林建國也沒有出來。也就是說,那位土著班長並沒有把傷員救護到安全的樹林裡。段學明好像當頭捱了一棒,腦袋“嗡”地一下漲大了,他結結巴巴問那位土著班長:“你、你怎麼、把他……扔給了、敵人?”
班長黑着臉,將一撮菸絲扔進嘴裡嚼着,毫無感情的用生硬的漢話說:“他,已經死啦!”
段學明瞪大眼睛說:“我明明看見他還有氣,你怎麼說他死了?”
班長嚼着菸絲無動於衷地回答:“對啊!當時他是還沒有死。後來我,向他,補了兩槍。”
旁邊的於小兵也生氣了,他一拍步槍就跳起來,狂怒的罵道:“混蛋!我要你償命來!……你這個兇手!”周圍還有幾個人也圍了過來。
班長迅速操起衝鋒槍,他警告於小兵等人:“你們都給我放下槍!誰要是再動一動我就開槍……幹ni孃的!他活不成了,傷口有嘴巴那麼大。是我讓他結束了痛苦!”所有在場的新兵都目瞪口呆。
班長打死林建國,革命同志自相殘殺,把受傷的戰友變成一具屍體,這真是駭人聽聞的犯罪行爲!林建國受傷明明還活着,可班長爲什麼見死不救呢?都是階級弟兄,都是革命戰友啊!再說,你要是不想救他,也不能朝他開槍呀!你能下得了手嗎?你的階級感情到哪裡去了?很明顯,這些知青在戰場上遇到的,和教科書裡以及革命電影中所描寫的情節根本就是兩回事。
班長卻教訓這些新兵說:“幹ni孃的!敵人要是抓住他,會把他折磨一番,然後再把他的頭砍下來掛在樹上!他痛苦的時間會更長!今後……我要是受了傷,你們就打死我,這是命令!”
營長聞訊趕來,聽了班長的彙報後,營長把這些新兵訓斥了一通。營長說:“……我們是游擊隊,行動必須迅速!要是敵人比我們跑得快,我們就會被消滅!你要是受傷了,跑不動了,要麼你選擇自殺,要麼別人來幫你開一槍,總之,我們不會把一個活着的游擊隊員留給敵人。”
是啊!在戰場上同敵人打仗,要翻山越嶺,要與敵人賽跑,情況萬分危急,誰能背得動一百多斤重的林建國?段學明做不到,於小兵做不到,土著班長也做不到,沒有人能夠做到,誰背上傷員就等於自取滅亡。既然大家都做不到,爲什麼又要怪罪班長呢?與其傷員被俘,被敵人殺死,頭顱割下來掛在樹上,不如讓他壯烈犧牲免受污辱。這樣做看似很殘忍,可是戰爭本來就是殘忍的事情,畢竟打仗不是演電影,沒有任何溫情脈脈可言!
咳!戰場上的人還算個人嗎?看着活蹦亂跳的,說不定轉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具死屍。你看,每一次戰鬥下來,陣地上那些可憐的斷肢殘軀,原來不都是活生生的人嗎?沒有什麼好埋怨的,戰爭就是這麼無情,只有在和平環境,人的生存條件纔有保障,人的生命才能被重視起來。
又過了一段日子,政府軍的大規模圍剿開始,戰鬥日趨頻繁。在一次突圍戰中,驚慌失措的段學明被石頭絆倒,於小兵趕緊上前去拉,結果於小兵也因此落在了隊伍後面而負傷。不過是輕傷,他們簡單包紮了一下就去追趕部隊,投入了戰鬥。
一顆炮彈在突圍的人羣中爆炸,走在前面的土著班長立刻被鋒利的彈片削掉了一條腿。土著班長痛得在地上擰成一團,臉上的五官全錯了位,只有那雙垂死的眼睛射出哀哀的寒光來。段學明緊跟着於小兵來到受傷的班長跟前,他們望着血流如注的班長,剛要俯下身去說些什麼,只聽班長厲聲吼道:“幹ni孃的!還不趕快……送我走!”
於小兵擡頭望望天,天空晴朗而深邃,他不忍心去看痛苦的傷員,只將衝鋒槍口向下壓了壓,毫不猶豫扣動扳機……送班長上路。
突出重圍後,游擊隊大部分人員都被打散。段學明向一位原是國民黨殘軍的老游擊隊員打聽到段希文的下落,他簡單帶了一些吃的東西,就投奔到段希文這個地方來了。
身陷狂潮固步封,書章現象天兩重。
朦朧失意英雄志,壯語豪言灑碧峰。
聽着這位不滿二十歲的侄子講述一路上的遭遇,段希文心裡就像吃了一塊石頭一樣堵在那兒,好久都沒有說話。是啊!小小年紀就這樣獨闖金三角,他們這種行爲稱得上勇敢嗎?要是他們真的死在了戰場上,算得上英雄嗎?小孩子的這種冒險值得嗎?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自認爲有理想,都發誓要爲自己的理想而奮鬥,恨不得整個天下一下子都變成理想世界,可是這些理想真的可靠嗎?一時衝動所造成的後果,那是一輩子也無法挽回的。
段希文又想到了自己這一輩人,他們這些國民黨軍人,號稱黨國干將,當初不也是爲着一個遠大的目標,帶領着一夥殘兵敗將來到了金三角嗎?可是背井離鄉一直折騰了這麼多年,那麼多人爲之流血犧牲,現在活着的人也已經是人老花黃,那個大目標實現了嗎?有可能實現嗎?也許,這就叫逆歷史潮流而動!這就叫異想天開!唉!還是回到現實世界吧!
“叔叔,你們在這兒居住,也要成天跟政府軍打仗嗎?”段學明一句提問打斷了段希文的思索。段希文趕緊回答:“今後我們只爲自己的生存而戰,決不和當地政府爲敵。”
“叔叔說得好。這些天來我也在思考應該爲誰打仗的問題。”段學明一邊說着,一邊掏出紙和筆,當着段希文面記下:只爲生存而戰!
看着段學明掏出紙和筆在記錄什麼,段希文突然心中一動,他彷彿聽到一個喜訊,看到了一次大好機遇,他心中閃亮起來。因爲無論從哪個方面講,這些“知青”都稱得上一支新生力量,一批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他決定馬上召集殘軍將領開會。他吩咐副官帶侄兒去休息,自己要回去開會。
“……各位請不要誤會,我決不是說,我們這支剛剛穩定下來的隊伍就要改變方針招兵買馬,去做光復雲南的美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段希文表情很沉重,他諄諄告誡部下:“你們都看到了,民國三十八年(1949)出來的兄弟,現在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都已經娶妻生子,養家餬口,我們的第二代也已經一二十歲了。人都得成家,有子女,有接班人,傳宗接代,這是人之常情,人遲早要死的,我們是炎黃子孫,我們的子女也是中國人。你們知道,這幾年沒有打仗,第三、五兩軍的家屬,還有流落到金三角其他地區的家屬,加在一起已經超過十幾萬人,比軍隊人數要多十幾倍!我們這支當年的孤軍,現在已經變成了金三角拖家帶口的漢人部落,這就是我們爲什麼要儘量避免打仗的原因……我常常憂慮一個問題,如果我們一閉眼,將來我們的後代都不認識漢字,不懂得中國文化,久而久之,連中國話也不會說,豈不變成一羣山裡的擺夷(撣族人)?聖人說,‘子不教,父之過’,如此下去,我們愧對皇天后土,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地下的孫總理英靈。哪怕是百年之後,我們的後代也會詛咒我們的。所以我想了很久,一定要辦學堂,學習中國文化,請有文化的人來做先生,保持我們中華民族的血脈相傳。”
將領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李文煥搶先說:“不瞞希公說,我也多次想到這個問題,這是百年大計,只是苦於不得答案。現在我要請問一句,上哪裡去找這麼多先生去?”
段希文笑道:“李軍長差矣。你昨天說過大陸學生下放,我還沒有在意,今天我算弄清楚了,知青下放不就是給我們送先生來了嗎?那些學生娃子都是初中生、高中生,大陸不要了,我們要。對於這麼多有文化的學生,我們要以禮相待,讓他們做學堂先生,做醫生、護士,做財務、軍需、文書、參謀,總之,現在我們不缺士兵,缺的就是有文化的軍官。”
有人疑慮地問:“萬一gong黨派奸細混進來怎麼辦?”
段希文環視衆人,語氣堅定地說:“那也不要緊,混進來幾個奸細算什麼?我們已經宣佈放棄反攻大陸,也不與大陸爲敵,就是奸細混進來,也正好把我們的真實情況報告給大陸,這樣我們的日子不是更好過嗎?”
不久,一道以總指揮名義發佈的密令送達各部隊。密令說,對於所有志願投奔過來的大陸學生,不論男女一律予以收留。對於流落到金三角的大陸學生,我們應積極給予幫助和解救,並動員他們來我方根據地。云云。真是:
史無前例浪潮洶,廣闊山鄉涌亂蜂。
鬥地戰天響口號,奪權造反火填胸!
雲舒雲展雲無狀,月暗月明月自容。
覆雨翻雲民塗炭,和諧歲月人壽豐。
不知道段希文和李文煥殘軍部隊今後的命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