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凱旋班師,這要是在幾年前,應該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應該熱烈慶祝纔是。可是現在不同了。隊伍擡着傷兵捧着骨灰凱旋班師,美斯樂和塘窩頓時一片嚎啕之聲。五百男兒出征,個個生龍活虎能征善戰,轉眼間灰飛煙滅,只有半數多人活着歸來,其中不少人是被擔架擡回來,變成了短胳膊少腿或者遍體鱗傷的殘疾。另一半人則變成冰涼的骨灰,有人甚至連骨灰也沒有,只好在盒子中裝一點戰場泥土代替。看着這些淒涼的場景,人們能高興起來嗎?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這一家人損失了一個頂樑柱,這是多大的損失啊!
殘軍大本營幾乎家家辦喪事,戶戶門前掛出召喚死者亡靈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孤兒寡婦比比皆是,悽慘的哀嚎和啼哭聲此起彼伏,晝夜不息。段希文心裡全然沒有了一點兒勝利的喜悅,他難受極了,同時也感覺到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是啊!人們渴望生存,渴望有一個和平的環境,但是生存竟要以如此沉重的代價來換取!和平來之不易啊!
段希文和雷雨田、李文煥、錢運周等人一家一家去慰問死難者家屬,他們來到陣亡的徐師長家。
名爲國民黨殘軍師長,在當時那種艱苦環境下,條件也跟士兵差不多,惟一特權是配有勤務兵。剛剛成爲寡婦的師長遺孀按照中國習俗全身披麻戴孝,他帶着三個孩子,最大男孩子才十三歲。一家人見了長官就哭成一團,哭得死去活來,大家也都陪着唉聲嘆氣,陪着掉下了許多眼淚。
按規定,陣亡將士除少量撫卹金外,特殊的照顧政策就是可以吸收滿年齡的男孩子當兵,這樣就可以爲家裡多掙得一份薪餉。可是徐師長兒子才十三歲,不夠當兵年齡,段希文將軍看他們一家如此景象,想破例照顧一下這一家孤兒寡母,要提前讓他十三歲的兒子進部隊,好讓他子承父業,額外開恩照顧他們,讓孩子在總部當個小勤務,也好掙份薪餉。
不料師長的遺孀卻惡狠狠地拒絕了將軍的好意,她一把拉過兒子摟在懷裡,兇狠的說:“別想打我兒子的主意,我再也不讓兒子去當兵!”眼睛紅腫的婦人好像發現了老鷹的母雞一樣,她緊緊護住三隻小雞,大聲叫嚷道:“……你們都滾開!我們一家要死就死在一起,餓死也不去打仗!不能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
提起當兵惹痛傷,幾多壯士骨灰涼。
白蠟青煙妻兒慟,家破人亡惹禍殃。
不管人們如何勸說,師長寡婦就是不允,幾位長官只好悻悻地離開。段希文苦笑道:“看來我們這些兵遊子真的要後繼無人了!這一次要是泰國政府不能兌現和平諾言,我們都將成爲歷史罪人了。”
雷雨田慨嘆:“如今我們這支隊伍,老的老,小的小,再也不能像正規軍那樣去應徵打仗了。”
李文煥嘆息着說:“我們打了一輩子仗,現在也該讓這些女人和孩子過一天平和日子了!”
錢運周說:“是啊,我們爲什麼要跟這些山裡的游擊隊打仗,這些人與我們無冤無仇,我們划得來嗎?到頭來只怕會把我們自己徹底搞垮。”
段希文表情沉重,他催促說:“馬上給曼谷發報,催他們派特使過來,公開對陣亡將士進行撫卹,兌現和平協議。”
當天夜裡,美思樂更加不幸的災難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不知先從誰家引起的,大火很快席捲整個美斯樂,將所有茅屋草房和宿營地夷爲焦土,將這片樹林變成一根根黑色炭灰樁。因爲是旱季,風高物燥,大火一連燒了幾天幾夜才熄滅。
雪上加霜的災害把漢人難民村艱難的生活推向了更加絕望的深淵。他們剛剛失去親人,現在又要流離失所,悲痛像大山一樣壓在人們心頭,哭聲像潮水一般淹沒了美斯樂和塘窩一帶。
殘軍順利收復叭當,勝利的消息震動了泰國。泰國舉國歡慶,國王特使、未來的泰國總理差猜將軍奉命來到美斯樂慰問。
但他一踏上這座漢人難民村,一眼就看見這個令人觸目驚心的悲慘場面:上百座新墳矗立在山坡上,那是戰爭鐫刻在金三角大地上的特殊文字和紀念碑,山坡下面則是一大片被大火吞噬過的焦土,殘缺的樹幹高舉起光禿禿的枝椏,好像一個個巨大而憤怒的驚歎號,正在向蒼天哭訴着人間的罪惡和不幸。成千上萬的漢人難民聚集在廢墟上,這些難民面色焦枯黝黑,因爲缺少營養,個個面黃肌瘦,年幼的孩子們發育不良,細細的脖頸中突出顯露着三根大筋,少氣無力的支起那顆瞪大了雙眼的頭顱。你根本分不清他們誰是平民誰是士兵,人人手中都握着槍。失去親人的悲痛使男男女女們咬緊嘴脣,用飽含敵意的沉默來迎接這位特使大人的到來。
特使大人百感交集,他抱起一個失去父親的孤兒,並且當場掉下了眼淚。這個細節馬上緩和了在場難民的敵對情緒,難民們一下子哭出聲來,哭聲淹沒了整條山溝。緊接着特使大人雙手合十,親自爲死者靈魂和婦女兒童祈禱祝福。他還逐一看望慰問了死難官兵家屬,到醫院看望傷兵,向他們保證政府將會給予撫卹優待。對受傷陣亡的將士家屬發給撫卹金和泰國榮譽公民證,對全體殘軍人員和家屬發給居住證。
經泰國政府批准,將這支殘軍部隊改爲“泰北山區民衆自衛隊”,段希文將軍任總指揮官,李文煥將軍任副指揮官。保留軍事組織形式,保留槍支武器,協助政府軍維持治安,政府發給薪餉,部隊服從政府調遣,等等。
泰國王陛下親自頒給段希文將軍一枚勳章。並親自發布大赦聖旨,對所有非法入境的前國民黨漢人官兵及其家屬實行特赦,不再追究非法入境之責任,嘉獎所有參戰官兵。陣亡官兵按照政府軍待遇給予優厚撫卹,負傷官兵依傷情分類撫卹。所有漢人以難民身份志願加入泰國國籍,只要宣誓效忠國王,信仰佛教,政府就接納其爲泰王國公民。
當美斯樂的殘軍及其家屬獲得泰國居住權,成了合法公民並分得了田土之後,臺灣當局慌了手腳,他們擔心這支國民黨部隊被泰國收買,會影響國軍聲譽,影響臺灣政府聲譽,會被外界罵臺灣政府無情無義拋棄舊部,於是急忙派出中央情報局局長葉翔赴金三角,會見段希文和李文煥。
葉翔對段希文等人說,臺灣軍方馬上恢復對整個部隊的補給,望你們不要接受泰國的補給,有什麼困難臺灣都會解決的。段希文直言相告:“一切都晚了,我們苦了幾十年,誰管過我們死活?你拿什麼來證明臺灣管過我們的死活?換句話說,我們受命反攻大陸二十多年,死了不少人,你們給了我們多少撫卹金?一分錢也沒有,就連養命的軍餉也被扣發了!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臺灣在哪裡?政府在哪裡?你走,我們再也不願意去賣命,再也不想見到臺灣來的人!”
這支漢人部落從此在金三角的這座小山溝裡定居下來,他們過上了一段時期的和平生活。
1980年6月18日,殘軍的靈魂人物段希文因心臟病突發身亡,時年69歲。段將軍遺體上覆蓋泰王國的國旗,泰國國王親自發唁電追悼。漢人部落全體出動,他們自覺自願爲這位扭轉殘軍命運的將軍送行,爲這位帶來金三角和平的將軍送行。這位美斯樂之父一死,由第五軍參謀長雷雨田出任總指揮官,第三軍軍長李文煥仍爲副總指揮官。
曾經威風八面的前國民黨殘軍現在好比一頭垂死的獸中之王,骨瘦如柴,牙也掉了,爪也斷了,眼睛也睜不開了,成天躲在山上昏昏欲睡。好一頭暮氣沉沉的“老”虎:
骨瘦如柴老悴枯,緊呼慢喘露牙疏。
山林嘯傲先前事,今日龍鍾氣力無。
對待這樣一頭氣喘吁吁老態龍鍾的病大貓,泰國政府還是採取了嚴密的控制措施,在金三角所有通往難民村的主要道路上派駐軍隊。只准許難民在山上生活,下山要經過批准,由軍隊發給通行證,通行證上畫出詳細出行路線方可,跟住在勞改隊差不多。因爲在這裡駐紮的畢竟是一支漢人武裝部隊,泰國政府唯恐這些人在外面惹是生非挑起事端,生出許多麻煩事來。
防備歸防備,一旦有了糾纏不清的戰事,泰國政府馬上又有人想起了接受招安的漢人自衛隊。是啊!既然成了泰國的武裝部隊,就應該隨時準備接受泰國軍方調遣!這不,雷雨田剛擔任自衛隊總指揮官不久,就接到泰國軍方的緊急命令:要他派兵攻打考科山和考牙山一帶的反政府游擊隊。這是泰國境內最後一支反政府武裝,也是泰國政府的心頭之患。
反政府游擊隊的吳沙金司令也是一個堅定的國際共chan主義戰士。他父親是泰國人,他本人出生在老撾,所以他會說一口地道的泰國話。吳沙金還在學生時代就投身於越南人民反法戰爭,後來又投身於越南的抗美戰爭,再後來受越共派遣又到柬埔寨活動,支援紅色高棉革命。總之,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無私地貢獻給了東南亞地區的革命運動。吳司令是個毫不動搖的武裝革命論者,信奉“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真理,認爲革命前途就在於武裝奪取政權,只有槍桿子才能打出一個紅彤彤的共chan主義世界來,他一生都在爲實現這個崇高的革命目標而英勇奮鬥。他曾經到莫斯科學習革命理論,接受軍事訓練,還到過古巴參觀學習,受到著名的大鬍子革命領袖卡斯特羅的親切接見,他還曾經去過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取經學習。他在南越叢林中跟美國兵打了整整十年游擊戰,算得上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游擊戰專家。越南抗美戰爭勝利後來到泰國,成爲泰國共chan黨的主要領導者之一。
幾年前,泰國共chan黨也曾分爲兩派;一派主張議會鬥爭,合法進入政府,實現對國家政權的和平改造,稱“議會派”。另一派則以泰共總書記密提將軍爲核心,主張武裝奪取政權,農村包圍城市,建立社會主義泰國,稱“強硬派”。吳沙金就是強硬派路線的忠實擁護者和執行者,他堅定地站在總書記密提將軍一邊,決心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打敗黨內議會派,讓武裝革命之火燃遍全國。所以他以泰國中部的考科山和考牙山爲根據地,堅持武裝鬥爭,打擊右翼的泰國政府,一次次粉碎了泰國政府軍的圍剿。
考科山與考牙山是兩座姊妹山,位於湄公河西岸泰國境內,同屬金三角邊緣最大的鑾山山脈。由於山勢陡險地廣人稀,這裡從來都是苗族山民聚居地,同時也是販毒集團和反政府武裝出沒的地方。考科和考牙的形狀極似兩條雄壯的象腿,分別踏入泰國邊境的帕堯府和難府,居高臨下地俯視這裡的平原和城市。七十年代後期,吳沙金領導的游擊隊深入這裡開闢根據地,頻繁襲擊城市,破壞交通樞紐,多次造成鐵路運輸中斷。吳沙金接受幾年前叭當山被攻陷的教訓,他致力打造考科山和考牙山革命根據地。現在,共chan黨游擊隊的總指揮部就設置在考牙山深處。
考牙山也算是泰國境內較大的山脈,面積廣闊,橫亙在曼谷到清邁的火車鐵路之間。吳沙金在考牙山有八百多人的反政府武裝游擊隊,他們修築了堅固的配套工事,大有將泰國攔腰斬斷之勢,泰國軍隊先後數次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每次出動兩萬多人的兵力圍剿,均告失敗。這一次泰國政府許諾,只要國民黨殘軍能夠攻下考牙山,這些殘軍包括他們的幾萬後代將全部成爲泰國的合法公民,不再是難民身份。他們可以自由進人清邁、曼谷等地,而不用簽發通行證。雷雨田爲了子孫後代,同時他也作爲泰國的一員軍事將領,必須接受攻打考牙山的任務。
當時雷雨田將軍已經六十六歲,李文煥六十八歲,兩人均不便率隊出征。雷雨田召集軍事會議,這個會議開得沉悶冗長,就像表決誰該進火葬場一樣,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雷雨田萬般無奈,仰天長嘆道:“宋朝有楊門女將十二寡婦徵遼的故事,國難當頭,理應忠君報國,身爲軍人之軀,只好馬革裹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此一去,我孤軍官兵血染沙場,有多少人魂斷異域尚不得知。但願國防部不要再刁難,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和犧牲。”真是:
苦雨悽風暗淡天,高臺望斷雁飛單。
黃花凋謝人猶在,老葉飄零夢已殘。
不知道這一戰那些老弱的殘軍將士怎樣去打,又要犧牲多少人?結果如何?且看下一章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