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倆位母親
習秋彤明明睏倦之極但又實在難以入睡。
她那麼恐懼神突然慷慨的給予。
時月提出問題時的神色讓人心碎。習秋彤沒有喜悅,只有深深的負罪感。時月太過單純美好,而她已經在世俗的泥沼裡浸泡的太久,她對愛這個字本身也附着了太多俗世的想象。她是沒有辦法來回答她的問題,因爲她們根本不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這個問題也太爲難習秋彤了。她只是一介凡俗,無法與天使談愛。可她竟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來告訴這孩子,你太小根本不懂什麼是愛。
對於一個病人,這顯然太過殘忍,習秋彤做不到,她的心太牽掛她的安危,她無法傷害這個掉光頭髮依舊美麗如初的十九歲少女。
一整晚,習秋彤在煎熬裡睡着。
翌日,她醒來的不算早,時月的母親已經來了,她還帶來了她的小兒子,時月的弟弟。病房馬上開始變得吵鬧起來,男孩子精力無窮,拿着玩具在整個病房裡跑來跑去,招惹每一個人陪他玩,輸了又發起脾氣。
十足十一個被寵壞的小少爺。
藉此機會,習秋彤倒是稍稍鬆了口氣,如果不是這點不合時宜的熱鬧,她大概是還沒幾分心裡準備單獨面對她的小天使。
時月今天的狀況還算穩定,各項指標趨於正常。從醫學角度來講,她還活着已經是一項奇蹟,更何況還有恢復的跡象。
習秋彤在早晨的陽光裡和醒來的女孩對視,從內心涌出憐惜,用嘴角的笑容誇讚了她的勇敢。
時月正用自己頑強的意志在和侵蝕她的病魔做鬥爭。這多難得,在一切藥物提供不了太大幫助,在沒有人爲她捐獻骨髓的時候,這孩子並沒有放棄,忍受着殘疾,忍受着痛苦,忍受父母的不公,依舊想活下來。
“你肯定能好起來的,因爲你是不一樣的,你是神的孩子,大家都愛你。”習秋彤在幫她扎針的時候,用嘴脣無聲地告訴病牀上一直盯着她的女孩。
時月蒼白的臉色泛出冬日暖陽般的笑容。明亮又溫暖。她的目光一直望着照顧她的女護士@黃色小說 class12/,嘴脣張開但發不出聲音,她掃了一眼房間裡的母親和弟弟,最終明白了什麼一樣,神色歸於安寧,不再試圖和習秋彤交流。
習秋彤的心軟成一灘水,心疼了她的懂事。
小男孩玩着汽車模型從那邊的椅子上摔了下來,哇哇大哭起來,病房裡鬧的不像樣子,習秋彤終於忍不住打從心裡生氣了。
“張姐,這裡是病房有小孩真的不合適。你如果想照顧小的可以帶他回家,時月需要安靜一些。”習秋彤剋制脾氣說的委婉。
女人哄着哭泣的小男孩,十分不好意思道:“真對不起,文浩太調皮了,我本來也不想帶他來,可他早上就哭着要和我一起走,他在家保姆根本照顧不了他……”
從頭到尾,竟沒有想過大女兒的感受。
“我們能出去談談嗎?”習秋彤皺了眉頭,爲這樣不分場合偏心的母親感到惱火。
女人猶豫了半天,意識到什麼一樣拉着小男孩面對不太友好的女護士點點頭,又十分慚愧的看了那邊在病牀上的大女兒,跟她說話道:“媽媽和護士姐姐出去一下,我們和醫生商量你治病的事,小月乖乖在這裡。”
時月躺在牀上,表示理解的點頭了。
出了病房,習秋彤在走道的窗戶邊先吸了一口冬天裡的冷氣,讓悶了一早的頭腦再清醒一點。
時月的媽媽先開口的,她有着一般家庭主婦也少有特別的柔弱,神情慌亂憔悴道:“習護士,我知道這樣很不好,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不是沒有想過小月的心情,也不是故意要冷淡她,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能用的辦法我都試過了,如果我的骨髓和她匹配,我會毫不猶豫捐獻給她,因爲沒法救她,所以面對她我就十分難受,特別痛恨自己做媽媽的無能,不知不覺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就只能這樣在她身邊……”
各種各樣的病患家屬,習秋彤都見識過。因爲內疚而逃避責任的是最常見的,因爲孩子得着絕症所以先放棄的也並不在少數。這樣的親人,其實才是對病人最大的傷害。
“我在這裡工作八年了,八年我知道的癌症死亡病例有多少我數不清了。但康復的人也有上千,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自己不放棄,親人也不拋棄他。”習秋彤少見的嚴肅神色,像在和人談判國界問題那樣道:“時月是我做護士照顧的第一個病人,她是我見過最好的孩子,她沒有放棄過自己,你是她的媽媽更不能放任自己不去理會她的感受。我知道對你來說,面對女兒的病痛也許會讓你更痛苦,但我請你永遠別放棄對她的治療。我們不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一點一點……”最後幾句她說不下去了。
“對不起……”時月的母親先掉了眼淚,雙手抱緊自己的胳膊難受極了道:“一想到她可能要離開我,我就真的不敢面對這件事……我只有讓自己不去想,不去看她,心裡纔會好受……因爲阿康只是她的繼父,時月的病花了很多錢,我也沒辦法要求阿康對養女付出更多,可要我獨自面對,我真的沒辦法……可你相信我,我沒有放棄她。我很愛她……”
習秋彤已經不能再苛責這個女人下去,這實在於事無補。作爲母親,常年面對隨時都會死去的女兒,她自己大概也快頻臨崩潰。
“那時月的生父呢?骨髓移植血型只是一個方面,如果其他指標配合,血型不一樣也可以的。可我從沒聽過她父親來做骨髓配對,你能找到他嗎?還是你找過他,他不答應?”習秋彤昨夜想了很久,只有這最後一條希望了。她唯一回饋這女孩愛她的方式,就是用盡所有讓她活下來。
“我也想過這些,可離婚後他就南下去深圳了。那時候他賭博,我們過不下去我才帶時月離開。時月病發後,我聯繫他的朋友和親戚,可一直找不到他。我還在報紙上登了廣告,去深圳找警方……有人說他賭博欠債被黑道砍死了,也有人說他去了馬來西亞……”時月的母親眼神裡流露出絕望的神色。
習秋彤像找到了一把鑰匙一樣道:“你把他的名字,信息寫給我。我找人來幫你找到他。”
女人有些猶豫,卻也突然多了幾分生氣,從口袋裡掏出爲了和時月交流隨時準備的紙筆,寫下了一串信息。
習秋彤拿着這張紙深吸口氣,像捏住了什麼救命稻草。不管是鏡中花還是水中月,她爲了那孩子都要試一試,否則她會一生愧疚,難以自處。
折了紙張,習秋彤的心揪着再顧不上其他,讓時月的母親先回去照顧時月。她掏出手機,給夏未嵐打了電話,這時候她唯一能信任,唯一可以幫助她的人,只有她了。
電話通了。
習秋彤迫不及待地開口道:“未嵐,小月血癌晚期急需骨髓移植,她母親是再婚,一家人的骨髓和她都不匹配。可她生父還沒有來做過配對,她媽媽離婚後又和她生父失去了聯繫,我這裡有她生父的一些資料,你找人幫我找到他。”
電話那頭沒有及時迴應。
“未嵐?你在嗎?”習秋彤緊張起來,吸了口氣道:“我知道現在要你幫忙是給你添亂,你媽媽的事已經夠你傷心難過,但你必須幫我。小月很想活下來,她從十一歲生病,搶救了那麼多次,她都沒放棄,她一直在爲活下來在努力。很多大人都做不到,但她那麼小卻堅持下來了,我們得救她。”
電話那邊在她情緒激動的講完後,淡淡一個聲音終於開口。
“未嵐早上跟她爸爸出去了。”
習秋彤一瞬緊張的渾身打寒戰。
她第二次打電話找夏未嵐,是老太太接的電話。
“阿姨,你怎麼樣了?”又是個很爛的開頭。她總是在老太太面前表現的傻透了。
“我能怎麼樣。”老太太的語音一如既往嚴肅又富於挑釁,時時刻刻高高在上。
“未嵐很擔心你,她……”習秋彤把自己知道的盡力告訴那個人。她還是很沒有出息,面對老太太就膝蓋發軟,習慣性的害怕。
“我不想談她,她不是我的女兒。”老太太的口吻冷漠冰涼。
“……”習秋彤再沒辦法,這老太太的寧頑不靈有種鑽石都難以媲美的硬度。
“你要找什麼人,過來跟我說清楚。”
聲音太過嚴肅,以至於習秋彤沒能反應過來,電話那邊冷冷清清的又回了一句:“我在病房裡,你現在過來。”
完完全全命令的口吻。
習秋彤整個人有一些僵硬,心裡的忐忑讓自己感到無所適從。但面對充滿壓迫的話語,她不由自主、鬼使神差的往那間病房去,顫顫巍巍的手推開了門。
房間的窗簾在拉着,光線不是很充足,白色的牀單上步入老年的婦人安坐着,神色嚴肅冷漠,容貌依稀有年輕時照人的風采,她在病重時候擡着頭,絲毫沒有任何畏懼的意思。面對死亡,坦然的讓人難以置信。
習秋彤望着眼前的景象,有那麼一瞬,她真的覺得一個人若有這樣一位宛如神明的母親,是幸運也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