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佈局簡易的屋子,房間寬敞明亮。牀上坐着一男一女。男人年近中年,半赤着膀子,不苟言笑的臉上微微浮着紅潮,女人低着頭,正專注的爲男人的傷口上藥,稍稍擡了擡頭,女人吁了口氣,是張美豔的面孔。
“以後小心點,上個藥還哇哇叫……讓那些士兵聽見多丟人……”
“……都說要你輕點了……”
“我這還叫輕啊?!那趕明兒我讓小海給你上藥得了!”
“別!別別別!你想要我的命啊!憐秀!——”男人躁動的大叫起來。
“別亂動!”憐秀不客氣的給他的後背一掌!
“啊!——唔……”男人痛得滿頭是汗,咬着牙苦苦煎熬着——
憐秀似乎毫不在意,她熟練的拿起長長的繃布,扶住男人受傷的胳膊,一道一道纏繞上去。“屺,你不要恨我……我這是爲你好……再小的傷口,不上藥……也是可能會化膿感染的……”
屺的一張臉已經慘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疼……”
“……你是義軍首領……居然說出這種話……我……”憐秀打上一個結,剪斷繃帶,她覺得好無奈啊,“算了,你穿上衣服吧……”
門外響起叩門聲。
屺一邊披上外衣,一邊道:“進來。”
蔚小海走進來,“屺……他來了……”
“他?……我知道了,你安排下讓他進來吧。”
蔚小海點點頭,合門走了出去。
“神神秘秘的……是誰要來?”憐秀一邊收拾剩餘的繃帶藥水,一邊問屺。
“克羅蒙。俁。”屺答道。
“克羅蒙。俁?!”憐秀猛然轉身,“他來做什麼?!”
“……怎麼這麼大反應……”屺笑笑。
“他是伊南莎。瀧的人!!!”
“呃……或許吧……”
話音剛落,克羅蒙。俁已經進來,後來跟着蔚小海。
“小海,在外面守着。”
“是。”
蔚小海應聲出去,同時關緊了門。
克羅蒙。俁看見憐秀也是一驚,他原以爲她應該跟着沽月汐纔對……
“憐秀,俁將軍與我們也算是舊識了,現在他是來投靠我們的。”
憐秀表示出懷疑與敵意,她怒瞪着克羅蒙。俁,毫不友善的說道:“是嗎?——在華葛時他可沒給什麼好果子我吃,他安排的暗士差點要了小海和小雨的命。”
克羅蒙。俁臉上顯出尷尬神色。眼睛看向屺。
屺卻只是搖搖頭,似乎在說:你自己搞定。
“我這次來……帶來了兩個人的消息。”克羅蒙。俁對憐秀說道,他走前一步,“是你認識的兩個人。”
憐秀狐疑的看着他,“什麼人?”
“杉兒,和你們所服侍的公子。”
憐秀猛然站起來!“他們怎麼了?!”
克羅蒙。俁料到憐秀會有如此大的反應,繼續說道:“伊南莎。瀧抓了他們,想借此誘降沽月汐。”
憐秀表露出鄙夷神色,“就憑他?他不會得手的。”
“不一定。”
“你什麼意思……”
“我想你大概還不知道,沽月汐施妖法冰封海域,使我東諸海上船隊全部覆滅,她現在靈氣耗損,根本不足爲懼。”
“你!!!”憐秀就要動怒,肩頭被屺輕輕按下——
“憐秀,這些是真的……海岸的軍隊確實有來傳報過天氣異象。”
憐秀咬緊了下脣,問克羅蒙。俁:“夫人現在在哪裡?”
“西婪大軍完勝而歸,……沽月汐下落不明,也許是在某個地方療養吧……”
憐秀沉默了片刻,忽然她擡起頭來,雙手揪緊了屺的衣袖,“不能……不能讓她這個樣子來東諸……我們要救他們,我們一定要救他們……”
“憐秀……”屺微微皺眉,“這是引誘沽月汐的陷阱,……是個陷阱,我們怎麼能往裡鑽呢……”
“一定要救他們……我知道他們對夫人意味着什麼……失去了他們,她會瘋的……她一定會瘋的……”
“可是……”屺有些猶豫。
“若只是救杉兒……或許我能有辦法。”克羅蒙。俁說道。
兩人同時看向他——
憐秀怔怔問他:“……你能救出杉兒?”
她看見克羅蒙。俁點了點頭。
“……我信你一次。”憐秀對他說,心懷感激。“請務必將她好好的帶回來。”
請將她好好帶回來吧,我再見不得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又添新創。
該了結的,是時候了結了。
這夏氣漸濃,太陽炙烈得殘酷……
能不能夠——不要再懷戀那年冰雪?……是人都會覺得痛吧……
一桶涼水猛地襲來,歆兒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他微微睜開眼,聞到刺鼻的腐臭氣味!這氣味卻令他再熟悉不過,只有東諸國的地牢裡,纔會有這樣這樣的惡臭!
歆兒警覺的擡起頭,他看見了面前的少年——
美豔的少年依舊美豔,只是此刻,他再不復曾經的張狂。
伊南莎。瀧坐在一把木椅上,木椅兩側是滾輪,他安靜的坐在上面,雙膝上搭蓋着毛毯,木椅背面立着一名侍女,生得嬌豔。
歆兒想站起來,離開這骯髒不堪的地板,腳卻被絆住,他低頭看,雙腳已被扣上了曾經的腳鐐。
伊南莎。瀧說了話,“靠近些。”
侍女輕輕應了一聲,將輪椅向前慢慢推動,一直到歆兒的面前。
這時,歆兒纔將他整個看清。歆兒一臉驚愕的看着伊南莎。瀧,他看見他滿頭銀絲——
他的頭髮竟全白了!!!毒性由下至上……那是不是就代表着……他就要死了?!!!
“看清了吧,吉爾蘇,我已經老到無法行走,老到頭髮全白……”伊南莎。瀧看着歆兒微微笑,“……這張臉,也快要老了。”
歆兒輕蔑的冷哼一聲,沒有理會。
伊南莎。瀧沒有生氣,仍是微微笑着,“對……就是這種態度……就是你這個樣子,我見到你第一眼便知道,她會被你吸引。”
歆兒沒有說話。
伊南莎。瀧擡起自己一隻手,露出半隻胳膊,他說:“你看,現在擡起它,還會微微顫抖……它甚至無法好好端穩一碗溫熱可口的鮮血……”
歆兒憤然回過頭,怒喊道:“我已經照你說的話做了!我弟弟在哪?!”
伊南莎。瀧一笑,將手放下來,回答道:“不,……不對,你沒有照我說的話做,吉爾蘇,不要對我撒謊,那對你沒好處,對你弟弟也一樣……”
“我沒撒謊!”
“呵呵……真是頑皮的孩子,不過也沒關係,就算你告訴她這是個陷阱是個圈套,她也一樣會來的。”
歆兒看着伊南莎。瀧笑,他覺得毛骨悚然,“……你會拿她怎麼樣……”
“哈……你在關心她?你是在關心她嗎?……哈哈哈哈哈哈!!!……”伊南莎。瀧大笑起來,刺耳的笑聲迴盪在陰沉的地牢裡,像魔音一般,聽得人耳陣陣發痛。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停下來。
伊南莎。瀧對歆兒說:“我想,我會吃了她。……你明白嗎?是吃,並且是整個兒吃,啊……不明白也沒關係,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伊南莎。瀧神秘的一笑,“這跟喝血,可不一樣了……”
歆兒頓時呆住,然後似乎察覺到什麼,他神色慌張!急急追問道:“你是不是把我弟弟殺了?!是不是?!你答應過我不喝他的血的!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的!!!”
“噓……不要抱怨,不要抱怨……”伊南莎。瀧一邊笑,一邊輕輕搖頭,“你不該向我抱怨,是你先背棄了我們的約定。”
“……你果然殺了他…………”歆兒怔怔望着伊南莎。瀧,“……你殺了我弟弟……你殺了他……殺了……”
“永遠不要和大人做約定。他們通常都是僞善者。”
“……謝謝……你的忠告。”歆兒怒視着伊南莎。瀧,雙眼迸發出仇恨的光。
伊南莎。瀧笑笑,“你變得有禮貌了,看來她把你調教的不錯,像一隻小狐狸……呵呵……”
歆兒咬着牙不說話,怒氣使得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惡狠狠的瞪着伊南莎。瀧。
伊南莎。瀧看了看四周,滿意的點着頭,“還是這裡最叫人放心……”他看向歆兒,笑問,“回家的感覺怎麼樣,吉爾蘇?”
縮在陰暗處的人沒有迴應,伊南莎。瀧便作罷,“回去。”
身後的侍女應了聲,慢慢的將輪椅轉了方向,推向地牢的出口。
看見伊南莎。瀧已走,歆兒從陰暗處爬出來,這裡盡是屍體腐爛的臭氣,地上滿是老鼠的乾屍與蠕動的爬蟲。歆兒在心裡默默祈禱——
不要來……
不要救我……
不要來這個地方……
這裡是地獄……
不要救我……
不要……
他又想起杉兒來。
——爲什麼沒見到杉兒?……杉兒逃了嗎?……一定是逃了,一定是逃了,太好了……太好了……
回到別苑,克羅蒙。俁已經等候多時。
伊南莎。瀧面無表情的聽着克羅蒙。俁的軍情彙報。
聽着聽着……他卻突然一笑。
克羅蒙。俁停下來,問:“陛下,……爲何發笑?是我哪裡說的不對嗎?”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他們很有趣。”
“……他們?”克羅蒙。俁不太明白。
伊南莎。瀧靠在牀塌上,他點着頭,“是的,他們,林逸之,沽月汐……一個攻我城池,一個毀我海船,使我兩面受挫,無暇應付……”
克羅蒙。俁回道:“……林逸之的軍隊越來越逼近王都,我們大部分軍力遺失在海上……陛下您看這……”
伊南莎。瀧皺起眉,“我不想聽這個。”
“那叛軍起義之事……”
伊南莎瞥眼看他一眼,“此事不是交給你去辦了嗎?還沒有平息?!”
克羅蒙。俁低着頭,回道:“……屬下辦事不力,請陛下責罰。”
“廢物!”
克羅蒙。俁不敢做聲。
“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帶上剩下的士兵,去絞殺叛軍!給我殺盡!!!”
“……屬…下遵命。”
克羅蒙。俁一路走得急促。已到中年的他雙鬢突顯出不適宜的斑白,他的步伐雖然急,卻也亂,隱約顯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幾處亭閣,幾樽石像,色彩肅穆莊嚴的建築屹立不倒。克羅蒙。俁穿過它們,走下石階,離開這歷經歲月與血洗的宮殿。
宮門外停着他的專屬馬車。他走過去,護衛低聲道:“將軍,都按您的吩咐辦好了。”
克羅蒙。俁不動聲色的上了馬車。
馬車裡坐着一個女子,像是他的侍女,東諸人的服飾在她身上稍顯得大了些——
“將軍爲何救我?”杉兒問他。
“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克羅蒙。俁看了一眼前面的士兵,示意離開。
一輛馬車離開了宮殿大門。
爲什麼救?爲什麼救……我倒希望我真的能夠救。
我不敢奢望,我這一雙拿刀染血的手能救得了誰,我只希望自己能活得清醒些……至少,不要再讓我聽見那些孩子的哭嚎,不要再讓我看見那些母親哭紅的雙眼……
我手裡的刀劍,不是爲了屠殺他們而存在啊……
如果我活得不快樂,如果我不幸福,至少讓我清醒吧。
——沽月汐望着眼前的流水,思緒翩翩。她覺得混沌不清,她從未如此茫然過……
我不知道是該恨,還是該愛……我不知道是該殺,還是該救……我不知道該去哪,我不知道我是誰……左顏汐?沽月汐?我覺得我不是我,那麼我應該是如何?……我這是怎麼了呢…………
左顏汐,死去的你……此刻是不是在某個地方暗暗笑我呢?
你是我命中的劫啊……你讓我遇着了他……
山澗的水流不止,無人知曉它們流去哪裡。
沽月汐一指撩撥,輕輕笑,“白狸,你該早些來接我……”
身後的白衣男子顯出身來,白狸笑,“老早就聞着你的味兒,汐兒,你的妖氣快衝上九重天了,還不快快收斂些。”
沽月汐無謂的搖搖頭,“呵呵……你的靈氣也大增不少。”
“呃……還不能跟你比,呵呵,不過谷裡確實是個修煉的好地方。”
“是上古的神仙設下的結界,如果不是你本身有修爲,進去了也是死路一條……”沽月汐一邊說着,一邊走下水去。
“你要進谷?”白狸追問她。
“不然我還能去哪?”沽月汐反問他。
“山谷歲月容易過,人世一年換百年,你可要想清楚了。”
沽月汐一陣苦笑,“還有什麼可想的,留在這裡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只能回谷裡等……”
“出了什麼事?”
“他抓走了杉兒……和歆兒,我現在這個樣子,救不了他們……”
“我去救。”
沽月汐怔住,她轉身看向白狸,——她知道白狸素喜清淨,不愛惹塵埃,更何況這血腥事……
“你累了,回谷休養吧。”白狸淡淡道。
沽月汐心裡突然一陣感動,她撲哧笑出聲來,“哈哈……白狸,你真該去當個活菩薩!哈哈哈……”
白狸顰眉,他又一次被這個女人笑話了……
唉,算了……不與她計較,反正罵不過,也打不過。
“對了……汐兒。”
“呃?什麼?”
“歆兒是誰?”
“……他……是我兒子。”
水中的女人在笑,岸邊的男子無奈的搖頭,揮袖離開。
瀟沭瑤昏昏沉沉醒來,迷迷糊糊中,她感覺自己被一隻大手扶坐起來,睜開眼,竟看見瀟沭清鸞坐在牀邊。
“爲何這樣看着我?”
“你……”瀟沭瑤驚訝的幾乎說不出話來,“……你……見到汐兒了?”
“見到了。”瀟沭清鸞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她並沒有走很遠。”
“……那她人呢?在哪?”
“走了啊。”瀟沭清鸞回答道。
“走了?”瀟沭瑤愣愣的看着他,“你讓她走了?……”
瀟沭清鸞笑起來,“瑤兒,你怎麼了?你問得好奇怪,她要走,難道我還要把她綁起來不成?”
“可是……”瀟沭瑤一時竟不知說什麼纔好。
“我送了她一程,她說你身體不好,需要多休息,我就趕回來看你啊,侍女卻告訴我說你暈倒了……你看你……”
瀟沭清鸞說得平淡,聽在瀟沭瑤耳裡卻是別樣感受。
——她竟忽然覺得幸福,她覺得好幸福……她高興得不行,恨不得大哭一場……她真的很高興。
瀟沭清鸞看見瀟沭瑤一面笑着,雙眼卻逐漸變得通紅,這欲哭卻笑的模樣把他弄得莫名其妙,“……瑤兒?”
“呵呵……我沒事……”瀟沭瑤一面笑,一面拭去眼角微裸的淚。
——她確確實實被愛着,她是被愛着的,她是被他愛着的啊……爲什麼現在才明白過來……爲什麼自己一直認定了他愛的是別人?她不該啊,她不該對他有疑,她已經得到了他能給的一切。那麼,她還能埋怨什麼呢?
“清鸞……”瀟沭瑤拉着他的手,她想告訴他自己的秘密。
瀟沭清鸞呵呵笑起來,“你剛纔叫我的名字了,……比叫陛下好聽。”
瀟沭瑤笑,拉住他的手,輕輕放到自己尚未凸顯的小腹,“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瀟沭清鸞愣愣看着自己手下的那片肌膚,呆住了。好一會兒,他喃喃問:“……是真的嗎……”
瀟沭瑤微笑着點頭,“真的。”
瀟沭清鸞像是一下子傻了,呆呆的看着她的腹部,問:“……在這裡面?”
瀟沭瑤撲哧笑出聲來,“是啊!就是在這裡面!哈哈……”
“瑤兒……”
“哈哈哈哈……”
——房裡傳出兩人的打笑聲,外面的侍女們捂着嘴偷偷樂起來,相互間使了使眼色,便都離去了,留下這滿庭暖香。
是不是隻要有足夠的耐心,上天便會給我幸福?……
是不是隻要我足夠堅強,也能給別人幸福?……
是不是想要得到幸福,註定惹得一身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