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楊天成預料的完全不同,顧清翥非但放過了他們,而且透過R集團軍的高層向西昆市刑事署施壓,署長宋秋臻是軍人出身,當他了解到這一連串兇殺事件涉及軍方機密時,原先的決心動搖了,他最終放棄了追查,草草結案。
算盤巷39號的樓房在打鬥中徹底毀壞了,顧清翥承諾爲他們重新找了一處落腳的地方。她辦事的效率非常高,第二天就託蘇標帶來了鑰匙,那是位於商陽花園的一戶洋房,底層帶花園,已經全部裝修好了,還沒有住過人。
商陽花園位於西南郊外,面朝琵琶湖,遙望佛首山,是西昆市最著名的高檔住宅區。蘇標開車送他們前往,沿着風景宜人的湖濱大道轉過幾個彎,停在一片梅林旁。
他們徒步穿過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來到一座四層樓的洋房前,這時正值黃昏,夕陽從天邊投下金色的餘輝,洋房沐浴在一片溫和明亮的光線中,每一道門戶,每一扇窗戶,每一根線條都閃爍着迷人的光芒,彷彿是夢幻裡的家園。就連塗鳳也感受到了美好的氣氛,一個勁地問魯克:“怎麼樣?很漂亮,是不是?”
魯克深深吸了口氣,由衷地說:“原來鋼筋混凝土堆砌成的建築也可以成爲一種藝術,可以感受到美和和諧!”
還有比這更高的評價嗎?塗鳳雀躍不已。
蘇標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單元防盜門,引着他們進到樓道里,解釋說:“你們的房子在三單元106,這是電子鎖的鑰匙,開起來很麻煩的……”說着,他從鑰匙串上挑出一把扁扁的鑰匙,兩面坑坑窪窪,佈滿了不規則的小凹點,對着鎖眼插進去,順時針轉了兩圈,“叭嗒”一聲響,鎖舌縮了回去,蘇標用力一推,大門無聲無息地向裡打開。
新裝修好的家展現在三人的面前。
魯克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了《西昆的歷史和現狀》裡描述的古典建築,色調以黑白爲主,配以廣漆的門窗、柱欄、掛落和水磨磚製成的門景、窗框、勒腳、磚刻,光與影銜接得異常和諧,讓人的心一下子沉靜下來,彷彿置身於遙遠的年代,跟那時候的人呼吸想通。
蘇標不以爲然地打量着四周的擺飾,搖頭說:“還有一套紅木的仿古傢俱沒有運過來,硬邦邦的,坐着一點都不舒服。這地方,我看可以用來拍電影了。”
魯克說:“沙發席夢思什麼的跟裝修的風格不相配呀!不過我倒蠻喜歡的,就像生活在古代一樣,別有情趣。”他鬆開塗鳳的小手,穿過客廳來到花園前,推開四扇雕工精美的落地長窗,夕陽照亮了他充滿朝氣的臉。
一片寬敞的庭院展現在眼前。五色鵝卵石鋪地,組成種種裝飾性很強的圖案,在似於不似之間,不失天真爛漫。庭院的四角各種着幾簇半人高的叢花,牡丹芍藥之屬,爭奇鬥豔,窗臺下有修竹芭蕉金桂,西南角挖了一個不規則的小池塘,中間立了一塊雋秀的假山,水面還挺出數片田田的荷葉。
“真是太棒了!”魯克由衷地讚歎道。
“年級輕輕,觀念這麼陳舊,一點現代氣息都沒有!”蘇標笑了起來,“不過你喜歡就好。對了,把身份證給我,幫你辦過戶的手續。”
魯克從衣袋裡翻出那張僞造的身份證,遞到蘇標手裡,尷尬地說:“身份證是我花錢買的,不會出什麼漏子吧?”
蘇標滿不在乎地說:“幹我們這行的,誰不是用假身份證!連雲山轆轤溝,嘿,粗一看還真看不出問題,瞧這防僞標記,假得跟真的似的!”
他又說了一通不相干的閒話,這才告辭離去,臨走前向他使了個眼色,提醒他不要忘了晚上的事。魯克飛快地點點頭,最初的新奇漸漸退去,心中重新被擔憂佔據。
楊天成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鐵沙國的雪酒,癱坐在牆腳,仰脖灌了一大口。魯克和塗鳳看着他一個勁喝悶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轉眼工夫,楊天成就灌下了一整瓶烈性雪酒,他眼神迷離,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又開了一瓶,猛灌一氣。雪酒以上口甘美后勁綿長著稱,他覺得天旋地轉,藉着醉意說道:“他們一個個都死了,包子,餛飩,年糕,我太弱了,保不了手足兄弟!小盧子,我他媽算是看走眼了,年糕誇你是天才,但你這個天才根本不是我控制得住的……你只屬於你自己……”他的聲音難過得像哭。
魯克想要說什麼,張張嘴又咽了下去。楊天成只想借酒發泄,任何安慰的語言都是多餘的。他伸手攬住塗鳳的腰肢,突然有一種負罪感,這一切災難都是他帶來的!
“你跟蘇標和顧清翥是同一類人,你更接近人類,而不是一個妖怪……去做你自己的事吧,你前程遠大,別爲我浪費時間了……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呆一會!走開!”楊天成抱着酒瓶,歇斯底里地叫着。
空氣裡瀰漫着傷心和絕望的情緒,魯克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拍拍塗鳳的肩膀,低聲說:“我出去一下,楊哥就拜託你照顧了……”
“我知道,你早點回來。”塗鳳伸出手撫摸着他的臉頰,楚楚可憐。
魯克硬起心腸,留下他們在陌生的世界裡,快步離開商陽花園,叫了一輛出租車,在天黑之前抵達了西昆市第一人民醫院。
他匆匆趕到5115病房,蘇標和顧清翥已經等在那裡了。曹靜文穿着單薄的病號服,仰天躺在病牀上,被子掀在一邊,她瘦得不成樣子,雙目緊閉,臉頰深深凹陷下去,手臂和腿只剩下一層皮,風從窗外吹進來,掀動她的衣衫,似乎要連人一起颳走。魯克一陣心酸,
“我剛剛給她檢查過了,蟲卵再過二十四小時就會孵化,能不能救她的性命就看今天晚上了。”顧清翥在按下牀頭一個綠色的按鈕,“嗒嗒嗒”幾聲,固定病牀的卡鎖鬆開,縮進了牆壁裡,與此同時,病牀的四腳緩緩擡起,露出推行用的輪子。
“我們到哪裡去?”
“程控機械手術室,在手術部的地下一層,不久前才建好的。我跟院長打過招呼了,我們可以一直使用到明天上午清翥推着曹靜文離開5115病房,通過全封閉的天橋來到手術部,乘電梯下到地下一層。
三人經過除塵消毒,換上白大褂,進到程控機械手術室裡。魯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空間內,從地板到天花板足足有三層樓那麼高,最上層是複雜的機械設備,像人的大腦,八條熠熠生輝的金屬手臂垂下來,連接着無數電纜,正下方有一張寬敞的手術檯,四周的牆壁上佈滿了無影燈。
顧清翥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磁卡,在掃描口上刷了一下,程控機械手術室的操作檯從牆壁裡緩緩彈出來,屏幕上閃爍着一行字:“請輸入啓動口令:”顧清翥想了一下,輸入一串十八位的複雜密碼。驗證通過,屏幕上出現了程序界面,電源接通,無影燈依次亮起,金屬手臂在一連串噪音中伸縮不定,彷彿在活絡筋骨。
魯克抱起曹靜文,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術檯上,他仰頭望着那些冷冰冰的機器,問道:“它們可以代替人類進行手術嗎?”
“是的,它們相當於四名最出色的醫生,能完成一切複雜的手術。而且,人會犯錯誤,機器不會。程控機械手術室是人類智慧和科技的完美結合,造價非常昂貴,禾洲大陸上只有天原國才掌握了這樣的技術。”顧清翥的聲音裡透露出自豪。
“就連植入機夔這樣複雜的手術都能完成?”
“可以,但前提條件是盤古智能計算機系統在控制它們,這臺電腦不具備必須的程序和計算能力。現在,我要開始連接了,耐心等一會。”顧清翥在終端敲擊着鍵盤,通過一個秘密端口向盤古智能計算機系統發出連接信號。
過了大約五分鐘,屏幕上原先的程序界面突然被藍屏取代,光標在左上角閃爍着,以極快的速度掃出一行文字:“盤古智能,請輸入用戶名:”
“GQZC04”
“請輸入密碼:”
“”
“系統外連接。西昆市。安全度中低。權限高。加密度1024位。對話系統啓動。GQZC04,請輸入指令。”
顧清翥鬆了口氣,盤古智能計算機系統並沒有拒絕對話,她迅速鍵入一行文字:“我在西昆市第一人民醫院的程控機械手術室裡,要進行一個複雜的手術,請你把一枚嗜血機夔從我的手臂裡取出來,然後移植到手術檯上的患者體內。”
“不會吧,這樣也行?”魯克的眼珠都快突出來,“計算機能看懂這麼複雜的指令?它不是隻能識別機器語言和高級語言嗎?”
蘇標笑着說:“你的知識已經陳舊了,盤古智能計算機系統能夠跟人進行自主交談,他對文字的判斷能力遠遠超出你的想像。”
“這麼說它是有智慧的?”
“他比所有的人類都要聰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有生命的機器。”
屏幕上光標閃爍,遲遲沒有出現對話,盤古智能計算機系統似乎在思考。過了良久,又一行文字出現:“爲什麼要這麼做?”
“患者的肝臟裡有一顆屍蟲卵,再有二十四小時就要孵化成爲幼蟲,除了植入機夔外,沒有其它辦法挽救她的性命。”
“有沒有得到R集團軍軍長方振華批准?”
“我沒有請示方軍長,他是不會同意的,在他的心目中,機夔比一個普通人的性命要重要,他認爲這是一種浪費。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又是長時間的等待和思考。魯克一顆心怦怦直跳,曹靜文的生命就操縱在那個有生命的機器手裡,他耐心等待着,那感覺像是等待審判的降臨。
“我認爲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應當盡一切可能去保護。”
“那就動手吧。”顧清翥鬆了口氣,向蘇標和魯克比劃了一個順利的手勢。
“有沒有想過,這麼做會產生什麼後果?”
“你計算的結果是什麼?”
“從好的方面預測,R集團軍將接受患者,特種機夔部隊增加一名新的機夔戰士,出現這種情況的機率是百分之三十二點七六。從壞的方面預測,你們將被強行奪走機夔,囚禁在某個秘密監獄裡,永遠不能獲得自由,或者充當試驗品,改造成爲全金屬機夔戰士,出現這種情況的機率是百分之六十七點二四。我想知道,如果發生壞的情況,你會怎樣應對?”
顧清翥的心在顫抖,她猶豫了片刻,鍵入了自己的答覆:“我會離開,就像當年的蘇標一樣!”
“蘇標的離開使特種機夔部隊蒙受了巨大損失,我不希望看到你步他的後塵。”
“這取決於方軍長的態度,你可以向他提出合理的建議。”
“我會的。好吧,你是特種機夔部隊的首席發言人,你有權限命令我進行機夔移植手術。現在,手術正式開始,程控機械手術室由我接管。”金屬手臂突然間獲得了生命,移動到手術檯上方,做好了準備。
顧清翥拍拍魯克的肩膀,躺到曹靜文的身旁,捋起衣袖,露出雪白纖細的左臂。兩條金屬手臂分別按住她的手腕和肘部,另一條舒展開手掌,從小指彈出一根針尖,爲她注射了麻醉劑,然後食指逐漸變形,成爲鋒利的手術刀,朝她皮膚切了下去。
顧清翥沒有感到疼痛,她仰頭望着那些複雜的機械和電纜,剋制住自己儘量不去觀看。她能夠想像正在發生的一切,皮膚和肌肉分在兩邊,血管一根根挑起,露出KU合金的機身,飛速旋轉的齒輪把骨頭切斷,取出機夔,然後植入人造骨骼,用特殊的黏合劑固定吹乾,然後把血管復位,進行最後的縫合……
僅僅過了二十分鐘,手術就結束了。顧清翥坐起身來,手臂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光潔如玉,什麼疤痕都沒有留下。蘇標低聲說:“瞧,這就是吸血鬼的特質,讓人吃驚的再生能力,傷勢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癒合!”
“如果移植成功的話,曹靜文也將擁有類似的不死之身!”這念頭讓魯克感到興奮,但他立刻又想到了顧清翥的告誡,即使機夔移植成功,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引起強烈的副作用,她會在一瞬間衰老幾十歲——她脆弱的心靈能夠接受再一次打擊嗎?魯克開始動搖了,也許一直昏迷下去,永不醒來,對曹靜文來說纔是最好的結局!
八條金屬手臂在盤古智能計算機系統的遙控下移動到曹靜文的上方,開始植入機夔的手術,它們經過嚴密的計算,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但儘管如此,也足足花費了一個半鐘頭才結束。
曹靜文的手臂上有一條明顯的傷口,觸目驚心,像一條猙獰的大蜈蚣。
屏幕上出現了一行文字:“手術完成。程控機械復位。系統連接中斷。”藍屏消失,最初的程序界面再次出現。
“好了,接下來是最關鍵的一步!”顧清翥握進了曹靜文的手臂,啓動自身的嗜血機夔,把夔化程度提高到百分之七十,採用遙感的方式,激活了曹靜文手臂裡的機夔。
機夔開始跟骨骼的斷口融合,夔核微微跳動着,曹靜文渾身的血液全部流向手臂,被夔核貪婪地吸乾。她的身體以極快的速度變乾癟,只剩下皮包骨頭,呼吸細若遊絲,在死亡的邊緣徘徊。
“她怎麼了?”魯克焦急地問道。
“別緊張,嗜血機夔第一次啓動,這是正常的現象。”
血液經過夔核的改造,變成爲暗紅色的血漿,夾帶着高度壓縮的固化能量,迅速流遍全身。曹靜文突然繃得筆直,脊樑骨彎成一張弓,隨即又鬆弛下來,她的身體得到了徹底的改造,夔化程度不斷提高,最終穩定在百分之七十三。
“到目前爲止,一切正常,嗜血機夔沒有造成衰老的副作用。不過她還需要適應一段時間。”顧清翥回到控制檯前,打開了X光透視儀,屏幕上出現了肝臟的影像,但令人吃驚的是,機夔釋放出的能量加快了蟲卵的孵化速度,它感覺到危機,迅速成長爲幼蟲,咬破卵殼,不斷吞噬着曹靜文的內臟。
“糟糕!來不及動手術了!”顧清翥急忙衝過去,只見曹靜文的身體猶如包容萬物的水面,上下起伏,汩汩有聲。她立刻伸出右手,指尖突出尖利的爪子,看準屍蟲遊動的方位,猛地插進了曹靜文的腹腔中,抓住了掙扎的屍蟲,硬生生拉了出來。
胸腹之間有一個巨大的傷口,深及內臟,肝肺腎脾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那是屍蟲造成的。但是對曹靜文來說,這些傷勢都算不了什麼,吸血鬼的再生能力使她迅速復原,傷口癒合得天衣無縫,屍蟲留在她內臟中的毒素也被血液徹底消除。
“好了,性命是暫時揀了回來,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她的求生意志了。魯克,送她回病房吧,讓護士給她掛些營養液,要好好調理才行。”顧清翥疲倦地揉着眉心,這些天來,她心力交瘁,差不多到了崩潰的邊緣。
魯克握着曹靜文瘦削的小手,心中充滿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