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那會兒他不希望申屠軒死掉,但也並不代表會愛屋及烏。
那麼小的孩子,能對一個人下如此狠手,筱筱心裡對他已經全然沒了對孩童的那份耐心與喜愛。
賀御君何等敏銳的人,縱然剛從重傷昏迷中醒來,依然僅憑她眸底的神色和霧眉間的欲言又止判斷出什麼。
兩人間沉默了數秒,男人低沉虛弱的嗓音帶着隱藏的困惑,問道:“跟你頸間的傷有關?”
筱筱眉目未動,只是淡淡地說:“你受傷很重,先好好休息吧。”
她不說,賀御君自然不會勉強。
想弄清楚這件事,並不難,不一定非要從她口中得知,爲此讓她不悅。
兩人再度重逢,緣分未盡,他心裡很珍惜,不想有一丁點的風吹草動讓她如驚弓之鳥一般逃離。
何況,對他而言,只要孩子能救出來,她心裡的枷鎖能解除,那麼她跟孩子的關係如何,他並不在意。
說到底,孩子是姐姐的,而且還是跟那樣一個男人生下的,對這個親外甥,他並沒有十足的好感。
探出手去,他一聲不吭地去捉女人包紮着白紗的細手。
筱筱垂着頭,視線自然也落在手間,被他冷不丁抓住,她驚了一跳,本能地回縮。
然而清幽的目光擡起,瞥見他黑漆漆的深瞳,裡面似裝了千言萬語,筱筱一下子又僵住,心底裡……竟有那麼點後悔,後悔怎麼就把手給縮回來了。
既已縮回,總不能再自己送回去,她抿着脣,一臉無措,不知道怎麼辦似得,眼神左閃右閃,找了個說辭:“那個……手疼……”
她那一瞬間的種種情緒,全都明明白白寫在眼底,兩人刻骨銘心地相戀一場,賀御君何嘗讀不懂她心裡種種。
這麼拙劣的藉口,越發掩不住她躁動慌亂的心。
只是,沉沉目光落定,瞥見她雙手上纏繞的白紗,男人關心地問:“傷勢怎麼樣?有沒有傷到骨頭?”
筱筱搖頭,低低地說:“沒有……醫生講,都是皮外傷,不過也有些嚴重是了……”
“嗯,仔細養着。”
房間裡安安靜靜,任何一點點聲響,包括對方的呼吸——都會被無限放大,筱筱甚至覺得,她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一下一下,逐漸失控。
突然就覺得坐不住。
好像再坐在這兒,再聽一句他的聲音,她整個人就要燒起來似得。
偏偏那人還要說話,還要用那個叫她把持不住的聲調,擾亂她的耳蝸,她的神經。
“當年怎麼想到來維和部隊了?不知道這裡多麼危險嗎?”賀御君盯着她,明知她現在很無措,卻不給她縮回殼裡的機會,低沉的問話直擊她逃避的內心,“是因爲跟我分開了,想離我遠遠地……還是,跟我分開了,就放逐自己,生死不顧?”
筱筱木然着臉,精緻的五官好像被冰封住了,脖子有傷,低得痛,可也不敢擡起頭,怕看到那張英俊的臉,怕看到那雙深情的眸。
聲音像從嗓子眼發出,她聲如蚊蚋般回答:“我們分手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我忍受不住大家探尋好奇的眼神,只能逃離……”
其實最主要的是,她害怕再遇見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失去骨氣又重新去找他,藕斷絲連畏畏縮縮會讓兩人的痛苦無限放大,倒不如狠心一把,不給自己留退路。
但她沒想到,冥冥之中,兩人竟都到了維和部隊,還在這種戰爭不斷的環境下重逢。
沒有戰死沙場,還能有生再見,老天爺給他們開了外掛。
聽着她輕描淡寫的語氣,賀御君卻能想象出那時她的無助和壓力,心疼不已,他又擡手,這一次,筱筱沒有躲開。
他的手也有傷,握着她的指尖沒有用力,然而這樣已經夠了。
不敢動彈,也不敢回握,她就這麼呆若木雞一般,坐着不動。
經歷了生死,如今能坐在這裡安安靜靜地聆聽着彼此的呼吸,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良久,聽不到那人說話的聲音,她鼓起勇氣擡眸,這才發現他又昏睡了過去。
心頭喘息,她慢慢放鬆緊繃的神經,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迷人心魄,叫人心動。
目光移到交相覆蓋的手掌,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滴在他手背上,怕驚醒了他,她嚇得忙用手拂去,心跳惶惶地擡頭去看……還好,還好,他還睡着。
她又笑,一邊流淚一邊笑,說不出心裡的情緒,就覺得兩年的委屈與傷痛,值得。
能這般心平氣和地面對面說話,是不是……他們還能再續前緣?
*
賀御君再度醒來時,病房裡沒了筱筱的身影。
想着這裡不比國內,筱筱畢竟還是一名維和戰士,縱然受了傷,也不能全然不顧地休息。有她的事情要忙吧,他能理解。
醫生護士進來,給他全身細細檢查過,說情況一切都好,只需靜養。他點點頭,用當地話跟醫生溝通,請他的同事或戰友進來一下。
不一會兒,跟他搭檔的另一名軍事觀察員入了病房。
那人是一名華裔,代號亞當,進來立在牀邊,盯着賀御君看了看,一本正經地八卦:“那名女戰士,就是你夜不能寐心心戀戀的那姑娘?”
夜不能寐?心心戀戀?
賀御君勾脣,“我有表現的這麼明顯?”
“我懷疑你根本早就知道她在這裡,才策劃了這起行動,打着那名龐然正義的幌子,其實是爲了追女人。”
賀御君瞅他一眼,搖了搖頭,苦澀嘆息:“我若是早就知道,不會等到今天。鬼知道我這兩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共事兩年,亞當對賀御君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剛毅不屈寡言少語上,不曾想,他也會惆悵感慨,還會承認自己過得不好。
搖頭笑了笑,他安慰說:“這不是重逢了,苦盡甘來。”
賀御君也回了個笑,想起正事,轉而問道:“那個小男孩怎麼樣?安置在什麼地方?”
提到小男孩,亞當的臉色頓了下,皺眉,“這個……你的小情人沒告訴你?”
“發生了什麼事?”
看樣子他還不知,亞當一腳拽過來一把椅子,扶正坐下來,沉聲道:“那個小東西可了不得!就跟那神話故事裡的哪吒似得,把整個基地攪得不得安寧。他們沒辦法,把你的小情人叫去了,看似好像小東西被安撫住了,誰知吃飯時他用叉子做武器,挾持了你的小情人企圖逃跑——你是沒看到那副畫面,那麼多成年人,硬是拿一個小傢伙沒辦法,最後不得已,狙擊手藏在樓頂用麻醉槍給他放倒了,你的小情人才得救。”
賀御君聽得頻頻皺眉,更是滿臉的不敢置信。
亞當就知道他不相信,比了比自己的脖頸,“叉子戳在你那小情人的頸間總動脈上,誰敢輕舉妄動?”
眼眸眯起,賀御君不敢去想那一幕,也不敢深究筱筱在那一刻的心情。
那是姐姐的孩子,她懷着贖罪的心理拼了命救出來的孩子,最後卻是這樣一個童心毒辣下手殘忍的孩子……
難怪,她剛纔欲言又止的神情,不願提及。
怕他不相信?還是怕他傷心?
亞當看着賀御君沉凝默然的情緒,微微歪頭盯着他,“你怎麼了?我很好奇,你爲什麼一定要救出那個孩子?”
爲什麼?真正的原因不便透露,他只是公事公辦地道:“我們既然是維和部隊,難道不應該盡一切可能挽救生命,阻止戰爭麼?”
那個孩子是申屠梟的兒子,無論落在哪一方人馬的手裡,都可能掀起一場槍戰,只有留在他們這裡,才能平息仇恨矛盾。
只是,既然那個孩子這麼難對付,看來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姐姐趕緊過來,他不想因爲這個孩子影響他跟筱筱還未完全恢復的感情。
“亞當,請再幫我一個忙……”
筱筱離開醫院,一連三天都沒再過去。
倒不是不想見到那人,只是不知道見到後該怎麼相處。這種尷尬又糾結的情緒盤旋在心,攪得她心煩意亂,索性避而不見好了。
可她沒想到,她不去醫院,那人卻膽敢不顧渾身的傷跑出來找她。
那會兒正是吃飯時間,筱筱兩隻手都有傷,面對着飯盒有些無措。king走過來,很自然地幫她把飯菜全都拿出來擺好,又將勺子叉子遞到她手裡。
“謝謝。”女孩兒淡淡微笑對他道謝,笨拙地捏住勺子。
king盯着她,有些着急,剛又要伸手過去幫忙,被筱筱阻止,“我自己來吧,可以的。”
她微微一笑的樣子猶如花開,五大三粗的外籍男人瞧得有些失神,只好又愣愣地收回手,坐在一邊吃自己的。
賀御君下車後就瞥見這一幕,本來心裡醞釀好的話又被突如其來的不悅驅散,深瞳陰鬱地凝着遠處的畫面,縱然知道他們只是戰友或同事的關係,可他還是生氣。
很生氣!
謝絕了亞當要攙扶他的好意,他強撐着站穩,目光不曾移開一秒,一步一步緩慢卻堅定地朝着那該死的女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