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班,蘭溪是從未有過的倉惶。
昨晚上月明樓送她回家,爲了避免她老媽發現而發飆,於是她堅持讓他在小巷口就放下她。她的酒早醒了,就是走路還有點踩在棉花上的感覺,於是她索性踮着腳尖走路。
小時候特羨慕那些學舞蹈的小姑娘,一隻一隻都像是美麗的白天鵝,就那麼翹着腳尖八字腳地走路,走得那麼好看;可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有適合學舞蹈的相貌和氣質,更沒那個耐心。她爹曾經一語中的,說如果要讓她學舞蹈,還不如讓她跟着他學砍人呢,她的氣質更適合這個還差不多。
她爹的話糙理不糙,真不能指望着李逵去拈着繡花針不是?否則李逵這樣的變成了東方不敗,那東方不敗就永遠沒機會成爲東方姑娘了。
就在蘭溪拎着兩隻鞋,一左一右搖曳着踮着腳尖兒走得正興起的當兒,他忽然從後頭晃了兩下大燈。蘭溪在光柱裡站住,扭身瞪他。他從車窗裡探出頭來,不當不正地問了句,“誒,你今晚上喝醉,其實不光是爲了尹若吧?是不是冤枉人家尹若了?”
“毛?”
大燈光柱太刺眼,她逆着光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卻將他語氣中的戲謔給聽得真真兒的。她慶幸自己今晚是喝了酒的,於是又鼓起酒瘋來,要朝他發飆。結果那兔崽子跑得比兔子還快,車子一擰身調腚就跑!媽的就算她逞酒瘋撒丫子追上去,兩隻腳也追不上他四個車輪子啊!
眼睜睜瞪着他的尾燈轉彎消失,她停下腳步立在原地,搖晃着手裡的兩隻鞋樂。
煩人,怎麼又給他猜着了?
她是因爲尹若的事情不開心了,可是她忍着尹若也不是一天兩天,從前那些日子那些破事兒,她都能忍下來沒去喝酒發瘋去。她今晚發瘋,實則只是拿尹若當了藉口——她其實是緊張了。
他在瑞典看似笑謔的一句話,說“回國公開吧”,她卻沒辦法真的當他只是笑謔。這樣的事他既然說出了口,怕是終究要做的;而且在機場,當着丁雨、小汪和老範的面,他就公然那麼牽住了她的手。
就算那三個人也算是知近的人,知道就知道了,可是畢竟當時的場合是在機場,是公衆場合,難保就不遇上幾個記者,或者好事的人。既然他在機場都那麼做了,就可見他是真的不是開玩笑的了。
一切的時機,好像都擠在了今天早晨的上班時間。
他真的會要跟她公開麼?
還有,今早上班之後,董事會又將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月老師真的會因爲瑞典的case,而正式從月明樓的手中搶走公司的決策權麼?
從前對月老師還存着最後的一絲念想: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只要他還尊重月明樓的總裁身份,那麼一切也許都還有轉圜的餘地。倘若月老師真的將一切都挑開,真的公然藉助董事會的力量從月明樓的手中奪走執政權——那麼他們叔侄之間就真的再也沒有辦法回到從前。
蘭溪下了公車,遠遠瞄見公司大樓,還是忍不住緊張地喘了口氣。
在家族和公司雙重危機的時候,他們叔侄能夠並肩攜手帶領着月集團渡過難關。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他們卻讓自己變成了對方最大的敵手。這是不是就像古時候的開國君臣的關係,能一起打天下卻不可一起坐天下,所以天下大定之後就是杯酒釋兵權,或者是自相廝殺?
蘭溪想得太出神,直到走到公司大樓門口的噴泉旁,纔看見站在那裡的月明樓。
朝升的太陽溫軟如金,燦爛而不強烈,在他周身聚攏成明媚的光暈。他一襲純黑正裝西裝立在光霧裡,頎長英挺,令得陽光都因他而失色,彷彿生生將所有的光彩都被他奪走。
蘭溪的心就漏跳了一拍。
他平素不會這樣早來上班。就算偶有早來上班,也絕不會立在公司大門口,而是從車庫直接乘總裁專屬電梯上樓去。
他今天,這是要幹嘛?
蘭溪的目光努力繞過他今早英俊得過分的面龐,刻意忽略他今早清爽帥氣的髮型,而只落在他的領帶上——他今天穿那麼正式的黑色正裝西服,可是脖子上竟然紮了一條大紅的領帶!
同樣大紅到刺眼的,還有他領口袋裡的配飾絲帕,以及——好吧,蘭溪用力剋制住自己想要就地暈倒的衝/動——堂堂總裁大人,竟然腳上還穿了一雙同樣大紅的尖頭皮鞋!
好吧好吧,就算那皮鞋的款型是正裝皮鞋,可是它畢竟是大紅的啊!如果是爲了配合晚宴的場合,身上可以穿紫紅的西裝,然後配這紅鞋也算不突兀——可是他是站在公司門口,在上班的時間,配着身上再正統不過的純黑絲質正裝西裝穿的大紅皮鞋啊,啊啊啊!
蘭溪看見的,月集團其他的員工也都看見了。
從月集團門前經過的路人也都看見了。
月集團的員工們相信心裡也跟蘭溪一樣地差點原地暈倒,不過還都剋制住了,依舊帶着職業的微笑,走過去向月明樓鞠躬問好。月明樓也瀟灑依舊,微微點頭,“你們早。”
他的眼睛沒有落在向他問好的員工身上,只是遠遠地飄落在蘭溪的面上。狹長的鳳目微微上揚,清光流轉。薄薄的眼瞼揚起的是藏不住的桀驁,也有宛如孩子氣般的固執,卻還有——努力掩飾起的羞澀。
他早看見了蘭溪,也許從她下了公車就看見了,然後一直遠遠迎着她走過來,將她一路上的走神全都看在了眼底。蘭溪越想越窘,站在噴泉旁停住腳步,不知該向前去,還是拐個彎從他身旁逃走。
她的意圖卻被他識破,他遙遙地朝她揚起下巴,帶了點傲然,“杜蘭溪,你過來。”
這畢竟是公司大門口,人家畢竟是總裁陛下……蘭溪只好忍了,垂着頭向他走過去,小心地警告自己:一別哆嗦出來,二別笑出聲兒來。
可是警告歸警告,她垂着頭就一徑只看見他黑色褲管下那雙大紅皮鞋,越走越近就越想笑。及至走到他眼前,還是沒能忍住,撲哧兒一聲笑出來。
月明樓咬緊了後槽牙,眼睛向着員工們打招呼,嘴裡壓低聲音說,“還敢笑?”
蘭溪用力收斂脣角,搖頭,“我不敢了。”現在的男士長褲的褲腳縮短收窄,於是越發將那雙大紅皮鞋的顯得又瘦又長、又紅又豔……蘭溪咬着脣努力解釋,“我想起卓別林了。”
其實她不是想起卓別林了,是想起馬戲團的小丑了。就像撲克牌裡的大小王裡頭那種……
月明樓風sao地翻了個白眼兒,趁着蘭溪努力忍着笑的當兒,冷不防伸手就握住了蘭溪的手!
“哎!”蘭溪驚得好懸跳起來,果然再笑不出來了,“總裁您……”
月明樓垂首衝蘭溪眨眼,露出一個卓別林式的促狹微笑,“你現在想跑,也晚了。反正這樓裡樓外的人,也都該看見了。”
“總裁,我!”蘭溪用力想要甩脫手。
他就挑起長眉,“再甩扣全勤獎!”
關於公司內的暗潮涌動,耳聰目明的人都有了預感。總裁被檢察院請走,公司的董事會頻繁秘密開會……大家都明白,今早上班也許就會有重大的變故,於是每個人心上都是惴惴的,看向總裁的目光也都是帶了點悲憫的——卻哪裡想到,總裁今天竟然穿成這個樣子,而且竟然就這麼公然拖着蘭溪的手走進了公司的大門!
蘭溪幾乎能聽見,就在她被月明樓拖着手走進大門的一剎那,彷彿整個公司大樓裡的時空都瞬間凍結,所有人都變成了冰棍兒似的無言瞪眼望着他們。
蘭溪甚至聽見了無數聲被壓抑在心底的驚叫、嘆息,或者還有無數顆玻璃心破碎的咔嚓咔嚓聲。
凍結的時空裡,蘭溪心虛地閉緊了眼睛:完了,她這下子更成了全公司女員工的公敵。就連她自己都會忍不住握拳問一聲:杜蘭溪,就憑你這樣的,你憑什麼可以……
這凍結時空裡的“唯二”運動之人,卻從容拖着她的手,另一隻手還瀟灑插在褲袋裡,邁動長腿,用滿眼滿臉的笑迎向衆人原本投給他的同情目光。
公司大樓裡的時空凍結了一分鐘,隨即便重新復甦過來,公司大樓裡的各個樓層裡的每個人,又像是齒輪一般重新運轉了起來。大家依舊從容行走來去,與月明樓打個照面的員工也依舊淡定地鞠躬問好,就彷彿這一天的早晨正常得與往日沒有半點分別。
只是蘭溪似乎依舊聽得見他們藏在心底的聲音:“總裁該不是發神經了吧?是被今早上董事會可能會做出的決定給刺/激着了,這是大失常態啊!”
蘭溪小心地再嘗試着將手指從他掌心往外抽了抽——大家也只有認爲總裁是發神經了,才能接受他這樣公然拖着她手走進來的這個舉動吧?也許以正常人的眼光看起來,她跟他在一起是一件不可能正常的事兒。
月明樓感知到了,垂首朝她挑眉,“難道你是希望我在大廳,擁吻你?”
“不要不要!”蘭溪急忙擺手。
他這才笑開,將一個大大的笑容全無保留地都給了蘭溪,“誒,是你說要幫我的。今早上大家的神情你也都看見了,他們的目光裡對我有多少悲憫啊——我也亂緊張的。所以,我就都託付給你吧。我緊張,換成你緊張。”
“昂?”蘭溪腦筋有點沒轉過彎兒來。
月明樓笑了,忽地握緊了蘭溪的手,擡頭望向挑空的公司大堂,仰望公司各個樓層,膛音飽滿地宣佈,“大家,宣佈一個好消息:我戀愛了!”
公司大樓裡的時空又陷入了幾十秒的凍結,隨之大家便應景地鼓掌歡呼了起來。熱烈的聲音沿着挑空的大廳環繞、彙集,終於集合成歡樂的浪潮,唰唰地鋪天蓋地而來。
蘭溪有點喘不上氣來,只能轉頭望他。看他朝她促狹眨眼,這才明白他說的“他緊張不如她緊張”。他這是將大傢伙的注意力都扔在了她身上,這樣大家就沒工夫再用同情的目光盯着他瞧了。
蘭溪是真的緊張,緊張得脊樑溝裡都是涔涔的冷汗。俗話說站得越高,裙子底露得越多——她知道從現在這一秒開始,她將在公司員工們的吐沫星子裡載浮載沉。可是她還是挺直了腰桿,向着月明樓努力一笑。
他說得對,他緊張不如她緊張。她能幫到他的可能也就這麼點兒,所以雖然她已經緊張得要死,可是這一刻她決不能退縮!
她努力地笑,努力地做出小鳥依人的形貌來向他身邊靠了靠。
爲了挺他,她拼了!
他感知到了,滿意地一笑,自然伸出手臂來攬住她小小的肩頭,更貼近他身子。他的大手溫暖而有力,也正好掩蓋住了她肩頭因爲緊張而來的瑟瑟顫抖。
“謝、謝謝大家。”蘭溪用力地向着各個樓層上下的所有人深深鞠躬,認了!
盤旋在公司大廳裡的熱浪,隨着蘭溪和月明樓上到頂層,而在總裁辦裡爆裂開來!
蘭溪一進辦公室,總裁辦裡所有的員工便都鬼哭狼嚎着撲上來,紛紛揪住蘭溪大叫,“好啊你,保密工作做得這麼好!”
蘭溪差點被活撕成碎片,只能尷尬笑着跟大家說對不起。
大家就都笑,關靜拍着蘭溪的肩,“日後都是老闆娘了,還跟我們說對不起?那我們真是要惶恐了,要回頭好好檢討一下,從前是不是有哪裡得罪過蘭溪你啊!”
“哪有!”蘭溪漲紅了臉連忙擺着雙手。
丁雨也笑着過來幫蘭溪解圍,“好了你們。別難爲蘭溪了,蘭溪今早上已經鴨梨山大了,咱們自己人多護着點兒纔是。”
大家都笑,“放心吧老闆娘!”
月明樓那邊的氣氛卻沒這樣輕鬆,他剛走進辦公室去,月慕白便隨後推門走進來。房間裡的陽光暖而金黃,卻照不亮照不暖月慕白麪上的蒼白。
“小樓,你跟蘭溪公開交往?”
月明樓黠笑轉身,“五叔真是對不住,今早上原本贏得公司焦點的人應該是五叔您;滿面春風、志得意滿的人,也該是五叔您……侄子我真是一不小心搶了五叔的風頭。五叔大人有大量,該不會跟侄兒我一般見識吧?”
月慕白閉了閉眼睛,“小樓,這不是兒戲。你現在將整個公司的目光壓力都放在了蘭溪肩上……這對她來說不會是榮光,反倒是沉重的負累。”
“我知道。”月明樓微微仰起下頜,“這件事對於任何人都不容易,除非是那些處心積慮想要這份所謂榮光的人。我知道這壓力對她來說也許真的沉重到難以負荷——但是這就是她該承受的。”
“——誰讓她,註定是我月明樓的女人!”
他轉眸,目光桀驁盯着月慕白,“她心裡早有這個覺悟,我相信她。”
月慕白泄了口氣,“小樓,你確定你不是故意用蘭溪來刺/激我?爲了公司,爲了今早的董事會,你確定你不是將蘭溪當做了武器?”
“她當然是我的武器。”月明樓目光漸冷,“我用她來武裝我自己。五叔你多慮了,我不會用她來揮向別人——因爲她,只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月慕白攥緊指尖,目光近乎絕望,“……難道你忘了你媽媽!你以爲你這樣做真的會讓她快樂?”
月明樓淡然整理桌上的筆記本,“五叔,到開會的時間了。我們該去會議室了,不該讓各位董事們久等,不是麼?”
看見月明樓這樣裝束而來,諸位上了年紀的董事們也都一驚。
會議開始,代替月中天老爺子坐在會議主席位置上的人是鄭明娥。
自從老爺子中風,董事會召集的時候,一向是鄭明娥來代表出席。大家都覺得再正常不過。更何況,鄭明娥個人手中也有公司的不少股份,她自己原本也是公司的大股東之一。
各位與會的董事原本在會前早就達成過默契,所以會議進行得簡潔明快。會議很快通過決議:鑑於總裁月明樓現在涉及陳志才的貪腐案,所以公司暫時不方便由總裁來獨立主持,於是董事會特命增加一位執行董事,代表董事會來參與公司的具體管理。
總裁由董事會認命,於是執行董事在行政級別上便高了總裁一層。或者可以說,總裁在公司決策上的任何決定意見,執行董事都可以代表董事會執行否決權。
鄭明娥還特地問了一下月明樓的意見,“小樓,說說你的看法。”
月明樓便笑了,坐在椅子上將身子歪向一邊的扶手,身子幾乎半躺在椅子上,“我沒有看法,各位叔伯長輩的決定就是最好的意見。”
他轉了轉眼珠望向月慕白,“我從大學沒畢業就回公司直到今天,這幾年裡被圈禁得時間不短了,浪費了我不少青春。我也老大不小的了,卻還連個正式的戀愛都沒談過——多虧有五叔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挺身而出。太好了,我終於能騰出點時間來好好談個戀愛了。五叔,謝謝啊。”
“小樓!”鄭明娥一皺眉。
月明樓不改嬉笑,“祖母大人您也該替我五叔多操操心。我都老大不小了該談戀愛了,我五叔比我還大着五歲呢,就更老大不小的了——祖母大人趕緊張羅着給我五叔相相親什麼的吧。要不外頭都有閒話了,還以爲我五叔有龍陽之好呢!”
原本嚴肅的董事會會議現場,徹底被月明樓給攪合成亦莊亦諧。
月慕白的面色尷尬難看,只硬生生擠出四個字:“不勞費心!”
“不用我來做操心的事兒,我最高興了。”月明樓推座而起,含笑向各位股東鞠躬,“多謝各位還保留着我這個總裁的名銜,想來是還記着我爺爺和我爸的那點子舊情分,晚輩爲此也跟大家夥兒鞠躬了。看來接下來的會議也不必我再繼續旁聽下去了。萬事,都有我五叔做主呢,那晚輩先行告退了,各位慢聊。”
嘩啦聲響,月明樓推開座椅轉身而去,笑聲清朗。
他眼前是前晚與鄭明娥的對峙。悲憤之後他轉而笑起來,望着祖母的眼睛笑得前仰後合,“祖母大人您的心思我都明白,您忙碌這麼久不過都是爲了我五叔計算——我爸娶了我媽,後來又生下這樣的我,讓您傷透了心,於是您想將一切都奪回來留給我五叔。”
“祖母大人其實您直說該多好,我沒什麼不明白的,我更沒什麼想緊抓在手裡不肯放棄的——祖母大人我跟您做一個交換,好不好?您想將公司要回去給我五叔,我都答應您;”
“只要您能答應我喜歡一個人,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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