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餐桌上,蘭溪幫媽將餐桌擺好後,並沒有如賀樑、媽和賀雲一般入座,而是端起茶壺來,挨個給三個人都滿上一杯茶。
繼父賀樑是老工程師,平素也不喝酒;劉玉茹的酒量雖然不錯,可是到了賀家之後也都收斂了。於是今天蘭溪是以茶代酒。
蘭溪倒完茶,如小學生一般規規矩矩站好,向賀樑和劉玉茹一鞠躬,“爸,媽,姐,我今天要跟大家正式宣佈一件事:我跟我們總裁,也就是月明樓,決定正式交往了!我今天是通知大家一聲,但是卻不是請求大家的同意;我長大了,這件事我自己已經決定了。”
賀樑愣住,端起的茶杯沒有送到脣邊去。賀雲“咚”地一聲將飯碗墩在桌子上,起身就回了房間,將房門摔得山響。
“你說什麼呢?”劉玉茹驚愕望向蘭溪,“蘭溪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眼前的情形來得山崩地裂,卻也都是意料中事,蘭溪挺直腰桿,“媽,我沒做錯事。我長大了,我有戀愛的自由,再說我們兩個原本就是兩情相悅。”
蘭溪倔強地抿緊脣角,眼角餘光瞥過緊閉的房門,“……我沒有虧欠過誰。”
“你這死孩子,你還這麼說!”劉玉茹有些慌亂,瞄了賀樑一眼,便轉過桌子來拍打蘭溪,“你真是長大了,啊?你翅膀硬了!”
蘭溪不閃不避,只看着賀樑,“爸,我唯一要說一聲對不起的人,是您。不過我不是因爲自己做錯了才道歉,我只是,只是心裡也覺得搞砸了家裡的氣氛,很對不住您。”
蘭溪吸了口氣,“我知道今天的宣告會讓我姐情緒反彈,而她難過了您自然會跟着難過,總之說起來是我間接讓您也跟着難過了——所以我道歉。”
賀樑深深望了蘭溪一眼,“蘭溪,你的潛臺詞還是我會更在乎賀雲一些,對吧?因爲她是我的親生女兒,所以這些年無論我怎麼待你,你在心裡實際上還是將我隔開一步的。”
“蘭溪!”
劉玉茹就更擔心,拍着蘭溪的手臂。
賀樑嘆了口氣,“蘭溪,其實如果今天賀雲的處境換做是你,爸爸也一樣會心疼。雖然你不是我親生,蘭溪,這些年爸爸我捫心自問,我做到了一碗水端平。”
蘭溪原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要跟每個人對抗的,這是她從小到大以來第一次這樣幹,可是聽見了賀樑這樣說,她還是梗了梗脖子,一眨眼的工夫,淚珠子就掉下來。
她再深深鞠躬,“爸,這是我誠摯的道歉。爲了這麼些年,我自己心裡的沒能一碗水端平。爸,對不起……”
賀樑起身,這一刻看過去,背彷彿更駝了,他弓着脊揹走向賀雲的房間,“你們母女倆先聊着,我去看看賀雲。蘭溪,你姐的脾氣你也知道,她今天這樣是有點過分,我也替她請你原諒。”
蘭溪用力點頭。
看着賀樑的身影沒入房門裡去,劉玉茹才鷹爪手又來掐蘭溪,“你個死孩子,你真想鬧到衆叛親離嗎?”
蘭溪忍着母親的鷹爪,搖了搖頭,“媽,您別危言聳聽,行不行?至於衆叛親離麼?再說我姐根本就不是真的愛上我們總裁的,她生氣的原因是挫敗感,這件事不至於真的傷到她。”
劉玉茹恨其不爭地咬牙,盯着女兒面上熟悉的倔強愣了愣神兒。其實自從進了賀家之後,女兒面上倒是許久沒見過這樣倔強的神色。身爲杜蘭溪的生身老媽,劉玉茹清楚,一旦女兒面上露出這樣的倔強,就連她也已經是無力改變的了。
劉玉茹忽然悲從中來,手上加了把勁,“死丫頭,你別當我跟你開玩笑的!我說了會讓你衆叛親離,就是衆叛親離!你趁早給我趕緊整理整理,否則,第一個跟你掰了的,就是你老媽我!”
“媽,您又折騰什麼?”蘭溪沒被嚇着,只是搖頭嘆氣,“媽你一哭二鬧三上吊,可能對我爹或者爸爸管用,我早看過太多了。別鬧了,您嚇不住我。”
劉玉茹心都漏跳了一拍,“杜蘭溪,你真當我是在嚇唬你?我說真的!”
“好,我相信您。”蘭溪甩甩頭,“今天就聊到這兒吧,我也累了。”
劉玉茹有些掙扎地盯着女兒的臉。別看她平常在女兒面前像只母老虎似的,其實一旦女兒打定了心思,她對女兒一點影響力都沒有。當年她跟杜鈺洲鬧的時候,拎着菜刀要自殺,或者擡腳上窗臺要跳樓,杜鈺洲都嚇得面色刷白,只有這個女兒冷冷靜靜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彷彿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戲。
“杜蘭溪,我真的不是在嚇唬你。”劉玉茹挫敗地揮了揮手,“別忘了你爹當年是爲了什麼事而坐的牢!你爹心裡一直恨着他們家呢,他們玩兒自殺就自殺,幹嘛連累了你爹啊!”
劉玉茹閉了閉眼睛,“雖然你從小跟着我,可是我也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面上表現得對你爹絲毫不在意,可是其實你心裡最在乎的人就是你爹!——甚至,比在乎我還要在乎。杜蘭溪,你難道不怕你爹會爲了這件事,被你傷了心!”
“不會的!”
蘭溪推了她老媽一下,“還說您不是危言聳聽?您的擔心都是多餘的,我爹纔跟您想的不一樣呢。他是大男人,纔不會小心眼兒。當年他雖然因爲月家的事坐過牢,但是他也一定明白,那其實不怪人家月家的。”
“我爹他幹那行,就知道早晚都會有事。就算月家不出事,也可能出在別人身上。那樣搏命的賭車,怎麼可能從來不出事呢?老媽您就別跟着瞎操心了,這麼些年我爹從來就沒在我面前再提起過那件事,這就說明他早忘了。”
蘭溪給自己打氣,再重複一遍,“……嗯,一定早就忘了。”
“反正不管怎麼說,”蘭溪拿出劉胡蘭的神情,仰起下頜瞪着劉玉茹,“我都已經決定要跟他在一起。誰攔着也沒用!”
蘭溪在外頭磨蹭了會兒,還是推門回了房間。知道又要面對賀雲的疾風驟雨,那她也得挺着。難不成真的爲了怕賀雲的反應而搬出賀家去啊?那豈不真成了媽口中的衆叛親離?
賀雲已經不哭了,正坐在桌邊用筆電上網。她是空姐,利用職務之便也在網上幫人做做代購的兼職,此刻她的目光正落在她自己的代購博客上,蘭溪看見了,心裡便悄然舒了口氣。
只要她還在顧着生意,那就沒大事,至少不至於尋死覓活的。
蘭溪站在門邊磨蹭了下,還是說,“今天這件事雖然讓你不高興了,但是我不會道歉。”
賀雲冷笑了下轉頭望蘭溪,“道歉有用麼?再說,杜蘭溪你從小到大對我說過的那麼多個‘對不起’,有幾回是真心實意的?”
蘭溪也沒否認,盯着腳尖點頭,“嗯,那我以後索性就也不說了。”
“嗤……”賀雲啞然失笑,半天才說,“行,杜蘭溪你行。”
蘭溪坐下來,雙手插在褲袋裡,微握成拳,“姐你現在可以說了。你說過如果我不將總裁讓給你,你會毀了我媽。我現在就明確告訴你了,我不會放棄我們總裁,那你手裡還握着什麼,你可以說了。”
賀雲停下手裡的鼠標。從顯示屏的倒影裡盯着蘭溪,賀雲冷冷一笑,“杜蘭溪你豁出去了?真的爲了月明樓,你連你媽也顧不上了?”
蘭溪搖頭,“我只是想,紙終究包不住火。姐你手裡如果真的抓着什麼把柄,你早晚都會捅出來。既然無論我怎麼做都攔不住你,還不如讓你現在就說出來。”
蘭溪嘆了口氣,“姐,坦白說你的性格里有一點是讓我很欣賞的:你至少會將話都跟我說在明面,不像別人藏着掖着。我今天也將什麼都攤在桌面上了,那你也說吧。”
賀雲右手食指神經質地又在鼠標上急速滑了幾下,彷彿折射出她內心的猶豫和掙扎。不過幾分鐘後她已經平靜下來,鬆手放開鼠標。轉身過來,正對蘭溪。
“好,那我就告訴你。原本這件事,我是要當面說給全家人聽,是要當着我爸的面來撕開你媽的面具!”
蘭溪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可是聽見賀雲這樣凌厲的話鋒,心尖還是抖了一下。
賀雲也緩了口氣,“可是也許你說得對,如果我是當着我爸的面來說這些,即便能撕開你媽的面具,可是我爸同樣會受傷;甚至也可能比你媽還疼。”
賀雲閉了閉眼,“從前我總是想着把你們母女趕走,讓我爸和我媽復婚;可是現在,我想還是算了吧……我媽自己的情況是那樣的,如果真的強把我媽給接回來,也許我爸會更累。”
賀雲抽了下鼻子,轉眸再望蘭溪,眼中已經隱隱然有了淚光,“杜蘭溪你也不笨,你知道該如何抓我的軟肋——我爸就是我的軟肋。所以這一局,我願意輸一半給你。我不當着我爸的面揭發你媽了,但是我要告訴你!”
賀雲咬了咬牙,“不讓你媽疼的,那就都讓你一個人來疼吧。今天是你主動問起的,就別怪我無情了——杜蘭溪我告訴你,你媽嫁給我爸,看似洗盡鉛華的模樣;實則,你媽一直在跟你爹藕斷絲連!”
“你說什麼?”蘭溪一怔,“姐,你說話要負責任。如果只是捕風捉影的話,我不會信。”
“如果只是捕風捉影的話,我都懶得跟你說。”賀雲抓過手機來,調出裡面的一個相冊,舉着給蘭溪看,“你自己看!”
手機這玩意兒從發明至今,都是給人間搗亂用的,蘭溪盯着賀雲手裡的手機,深深明白了它被稱作手雷的意義所在。
蘭溪要再深深吸了口氣,纔敢將那手機給接過來,趕緊垂眸去看手機裡的相片——相片裡是光線幽暗的巷子,兩邊的牆壁一堵一堵地黑黢黢着,越發顯得巷子深處那一片隱約紅燈的刺眼。
就在那片紅燈的光暈裡,正有兩人擁抱着。
蘭溪故意用力地再去看清那兩個人,心裡得出的答案還是將她的心給拽進了冷水寒潭裡去——手指再撥向下一張,再下一張……一幀一幀的照片連綴起來,成爲一場動畫電影,蘭溪像銀幕之外的看客,眼睜睜看着手機裡的兩個人擁抱、親吻,最後相擁着走進房間裡去,在窗邊再親暱,然後窗子裡的燈滅下去……
蘭溪的手顫抖起來,她一口咬住自己的指節,才能讓自己不再抖。
是媽和她爹!
蘭溪用力用力地搜腸刮肚,想要給媽和爹找一個藉口,“姐,我想着也許不賴我媽。我最知道我媽的,我媽既然選擇了嫁進賀家來,她一定不會再犯錯的。我媽其實特別特別恨我爹,她其實特別特別尊敬爸爸……”
賀雲冷冷看着蘭溪笨拙地解釋,冷冷地笑,“杜蘭溪,就算我可以相信你說的,也許這件事不是你媽的錯,而是你爹強迫你媽的——那也無所謂。這件事裡不是東西的如果不是你媽,那就是你爹!”
賀雲因爲惱怒,五官冷得彷彿冰霜,“而你是他們的孩子。杜蘭溪,你又能好到哪兒去!”
蘭溪目光呆滯地從房間出來,劉玉茹擔心地追上來扯住她手臂,“杜蘭溪,這麼晚了,你要到哪兒去?”
蘭溪面無表情地盯了媽一眼。
其實真的想跟她媽大吵一場,罵她怎麼能那麼沒志氣,好馬怎麼能吃回頭草,啊?可是話都到了舌頭尖兒上,蘭溪還是嚥了下去。搖搖頭,“您別管我了,我想出去逛逛。您放心我一不自殺,二不破罐子破摔去。我就想出去走走。”
劉玉茹被蘭溪方纔盯着她看時候眼中流露出的神色懾住,訥訥鬆開了手,退開一步,“行,那你走完了早點回來。看看電話有沒有電,不許關機啊!”
蘭溪逛出小區,沿着巷子邊兒的牆根兒走。
從小到大,她都是跟牆根兒很有緣的。小時候老媽總說她擰,闖禍了捱打的時候,她就死死站在牆根兒邊上,任憑她媽打她,就是死活不動地方。她媽後來都給氣樂了,問她,“你死挨着牆根兒站着幹什麼?這有什麼好的?”
不開心的時候是死挨着牆根兒的,開心的時候卻也死挨着牆根兒。比如去看爹,爹忙着各種看場子,有時候也只能給她買個雪糕,兩父女就找個蔭涼的牆根兒,並肩蹲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然後看着對方的傻樣兒微笑。
後來長大些,跟尹若和小天他們一起走路的時候,她也都是溜着牆根兒走。彷彿那裡纔是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走在那裡才最安全。
於是今晚,她還是貼着牆根兒走。固執地捋着那根筆直的牆角線,一步一步地量過去。
其實她的心思何嘗與賀雲有兩樣?賀雲千方百計爲的不過是她媽跟賀樑複合,蘭溪的心裡同樣更希望自己的親生父母在一塊兒。賀樑再好,終究隔了一層血緣;她爹再混蛋,終究是她生身的父親。
於是當看見賀雲之前的那些照片的時候,她心底深處其實並未覺的不妥——她也有私心的,她覺得媽跟爹那麼在一起,彷彿天經地義一般。
可是終究長大了,終究明白婚姻與責任,於是她也能轉一個視角去看待這件事。不管那件事是誰的問題,不過終究真的都是錯了。畢竟已經隔着婚姻,就不該再不負責任。
可是她心裡的這重難過,卻不知道該去找誰吼出來。爹和老媽的年紀都大了,她如果這麼不管不顧地吼出來,他們的兩張老臉一定都沒地方擱了——所以請原諒她這爲人女兒的也有一點私心吧。於是她只能自己都窩在心底,深深的。
就讓那疼,都由她自己來揹負吧。
賀雲今晚的反擊,是真的讓她疼到了。
賀雲手機裡的照片雖然光線很暗,但是蘭溪卻也大致都能記得那照片裡爹和媽的裝束是哪一年——那是爹因爲月家的事情坐牢,剛剛出來的時候。
媽嫁進賀家來,性子其實早就收斂了許多,甚至她都極少極少跟爹再見面。就是打電話,也都是因爲她的緣故,就是不想讓賀家父女有所誤會。而那一次是爹剛從牢裡出來,媽終究還是忍不住去接他。
照片拍攝的時間,應當就是爹的徒子徒孫們給他辦的洗塵宴,媽和她也都在座。
那天的爹讓她和媽都掉了眼淚——從監牢大門走出來的那一刻,爹竟然又黑又瘦,足見在裡頭是吃了不少的苦頭。所以也許就是那一刻的心疼,讓媽沒能推得開爹……而爹一直都還是在愛着老媽的,這事兒蘭溪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是真的想抓過爹和老媽來罵一頓,卻又因爲想到那一節,而真心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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