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凝着尹若,想要努力分辨,尹若面上的哀慼神情裡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蘭溪打量尹若的時候,綠藤親自端了大托盤送來咖啡。她將咖啡擱在蘭溪面前時,有些面色蒼白地瞟了蘭溪一眼。
幸好這時蘭溪的注意力都放在尹若的面上,沒注意她,也沒留意麪前的咖啡。蘭溪只是下意識端起咖啡來,眼睛依舊凝着尹若,一口一口地喝。
觀察了良久,蘭溪終於嘆了口氣,“尹若,如果你能真的這麼想,倒也是好事。”
那孩子是金鐘的,蘭溪現在雖然不敢肯定金太太是否已經知道,但是金鐘自己是知道的了。而且以金太太的手腕,將來難保不會知道。到時候——也許尹若和她的兒子都會有危險。
如果尹若真的能放下現在的一切心結,真的肯離開中國和h國,遠遠地到歐洲去,倒真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倘若尹若真的肯這麼做,那麼她願意放尹若一馬。
不看別的,就算只看在那孩子的份兒上——看多了小哲身份的無奈,還有小花兒沒辦法直接認親生父親,其實尹若的孩子也是一樣,又是一個明知道父親身份卻無法得到父愛的孩子……如果尹若真的肯這樣到歐洲去,那蘭溪也寧願忘記尹若對她做過的事,放她們母子一條生路。
蘭溪看着陽光在咖啡液麪上的反光,幽幽嘆了口氣,“所以你今天找我來,是要談錢吧?”
尹若用力點頭,“蘭溪,最懂我的,始終是你——我沒錢去歐洲,蘭溪我求你幫我。等我到那邊穩定下來,賺了錢之後,我會還給你。”
“好。”蘭溪答應得痛快,“我自己手裡的積蓄也不多,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去跟我爹也拿一點。”
心裡想着這件事,蘭溪就也沒留意到吧檯那邊綠藤滿眼的難過。她只想着,如果尹若這一次真的肯帶着孩子離開,那就是這孩子的福了……
月明樓給蘭溪打電話,電話接起來,傳出來的卻是尹若的聲音。
月明樓一怔,“怎麼是你?蘭溪呢?”
尹若便笑了,“小天,你別這麼緊張啊。你在想什麼,你怕我對杜蘭溪做什麼?——哈,小天你真是多慮了,杜蘭溪是誰呢,她是勇敢的蒲公英啊。我尹若,哪裡是她的對手?”
“蘭溪在哪裡?你快說!”月明樓可沒工夫跟尹若磨嘴皮子。
尹若笑着看着自己的指甲。上頭新塗的蔻丹,大紅的,這樣隔着幽幽的燈光看過去,像是十指染血。真的不明白,怎麼這樣讓人膽戰心驚的裝飾,卻成了千百年來的一種美麗?
或者說,人心原本都是嗜血的吧,所以纔會將血淋淋也變成了審美的一重標準。
“小天你別急,我相信你現在已經想辦法在給我的手機做定位呢吧——我就在你家的明月廊酒店呢。蘭溪有點不舒服,你來接她吧。”
月明樓將車子的油門踩到最底。紅黑相間的蓮花,在車河裡彷彿拉出一道血線。
方纔跟五叔大吵了一架。
月慕白向來是很能忍耐的人,非到不得已,他不會公然跟月明樓在月家這樣大吵起來。事件的導火索就是蘭溪的那份《離婚協議書》。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月慕白所有的涵養都已經控制不住他的怒火。
當着月明樓的面,月慕白將《離婚協議書》撕得粉碎。他捂着心口,面如金紙,吼聲卻毫不示弱,“……我絕不會簽字。你聽着,我絕不簽字!”
兩人吵架向來不分伯仲,從小到大一直如此;而每每總是他最終獲勝的原因是——他能比五叔更能豁出去這張臉去。
五叔善於引經據典,罵人不露髒字,他一旦罵不過了,就豁出去了直接來粗話。五叔自覺如果跟他對罵粗話,就相當於自降身價,所以最後一般都只能住口。然後就是他贏了。
這回又差不多是這樣。
當五叔指責他,說不管怎麼樣蘭溪還是他五嬸的時候,他豁出去了地笑,“那又怎麼樣?誰規定說侄兒不能愛嬸嬸?哦,甭跟我提什麼倫理,有本事給我看法律。現在都是法治社會了,只要法律上沒有禁止的,那就是可以的。”
月慕白最後氣得向他冷笑,“小樓,我就知道蘭溪這麼急着向我拿出《離婚協議書》來,就是你出的主意。如果沒有你在後頭催促,她一定不會這樣堅決——她終究是內心純良的女孩子,她看着我坐在輪椅上,雖然跟我提過離婚了,卻不忍強催。是小樓你按捺不住了,是你恨不得眼睜睜看着我失去一切。”
兩人吵完架,月明樓走到門口的剎那,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月慕白一眼,說,“五叔,雖然我們掐過這麼多回了,可是你還是我五叔。我爸去得早,我沒來得及向我爸盡孝,所以我會將這份孝心都奉獻給你。”
而月慕白則是一臉疲憊,坐在斜陽暮光裡,“……小樓,爲什麼總是你?也許如果當年沒有你,我跟大哥還是一對好兄弟。是你的出生,奪走了大哥全部的愛;是你的長大,讓大哥不得不爲了替你考慮而開始疏遠了我——小樓,我已經願意放棄一切,只要蘭溪留在我身邊,可是爲什麼就連這一點,你也不肯留給我?”
月明樓立在門口,身形都隱進開燈之前的幽暗,“五叔你覺得是我搶走了本該屬於你的一切——可是我告訴你,你真的錯了。如果蘭溪會愛上你,那我就會放手——而我絕不放手的原因,僅僅是因爲她並不愛你。”
“五叔,我不能把她留在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身旁。這一切與公司的爭奪無關,與你和我爸的恩怨無關……所以就算五叔你能放棄一切,也不能讓我放開她的手。”
“五叔,如果你要恨,就全都只恨我吧。只因爲——就算我再敬重五叔,再在乎月家的聲望,可是我總歸不能將她留在她不愛的人的身旁。”
蘭溪坐在明月廊的客房裡,空洞地望着夜色染滿的窗櫺。她心中彷彿有一件非常非常急迫的事情想要做,可是理智卻又非常奇怪地一直在警告她,不許這樣做。
她眼前晃過尹若嬌柔的笑臉,她聽見尹若說,“蘭溪,你說小天他喜歡我?可是這都是你說的啊,他自己又從來沒說過。”
她看見尹若粉面含羞,“……其實,我也是喜歡着他的。蘭溪,如果他能到我面前來,親自對我說他喜歡我,那我就答應。”
蘭溪這纔想起來:哦,她現在梗在心裡的那件非常非常急迫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將尹若的這個口信兒傳遞給小天。
小天聽見了,一定會說她夠哥們兒,她做媒的任務就也完成了。然後就等着小天去告白,然後看着他們郎情妾意,她就能拍拍手哈哈笑了。
左手是姐妹兒,右手是哥們兒,她一雙手撐起他們倆,一點都不在乎兩肋刺骨鑽心的疼。
她都想好了,而且做好了準備朝着這光輝亮麗的前景微笑呢,可是她怎麼忽地就笑不出來,甚至想在今天改變了主意,扯住小天,不讓他去告白,不讓他正式跟尹若交往?!
——是了,如此想來,也許她心裡那件急迫想要做的事,不是要讓小天去跟尹若告白,而是要攔住小天,不讓他去跟尹若告白!
可是如果小天問出來,說你爲什麼不讓我去跟尹若告白?那她該怎麼回答?
難道她真的可以回答說——因爲,我喜歡你啊;我甚至比尹若更喜歡你啊……麼?
蘭溪盯着窗外橘紅的燈光,一層層再將窗玻璃染成橘色,一點點掩蓋掉了夜色的幽黑……依舊沒有想好,該如何對小天說。
正在掙扎的時候,房門忽然被砰地撞開,她驚慌地望見小天衝了進來。他彷彿一臉的怒意,一雙眼睛彷彿要吃人一般狠狠瞪着她,問,“你還好麼?”
蘭溪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就這麼來了,她還沒想好答案啊——她更不知道,他幹嘛這麼狠叨叨地望着她。
她還好麼?她很好啊,她有什麼不好的?
可是,她真的好麼?不,她不好,她一點都不好——她的心難過得彷彿被撕裂成八瓣,她不想這麼委屈自己,可是卻又不能不委屈自己啊!
她就這麼跪坐在*榻上望着他。原本想笑,可是一張口,眼淚卻搶先一步掉了下來。
她流着淚問他,“小天,我可不可以不要你了?我可不可以不再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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