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波——>暴風驟雨——>12
12
民信屯來掃堂子以後,元茂屯的人又在唐抓子的屋裡院外,起出好些東西來。從別的地主們的院套裡,馬圈裡、雞窩裡、障子下,以及一切想象不到的地方,起出各種各樣的財物、糧食和衣布。有些地主,明知他們的日子不會再來了,卻敵視窮人,寧可把財富扔在地下,漚壞,黴掉,爛完,也不交出來。他們失敗了,財寶槍枝先後露面了。地主們的心,都像杜善人說的:“像一盆漿子似的了。”
富農李振江,老百姓管他叫“地主尾巴”。這一年來,他使盡計策,掩蓋着自己的面目,在院子裡餵豬,在上屋裡養雞,裝作勤懇、誠實和可憐的模樣。兒童團-哨,卻發現他悄悄地跟地主們來往,把打聽到的屯子裡的情形,告訴現在已經不好活動的他的侄兒李桂榮。
這回工作隊到來以後,李振江的八匹馬,六匹拴到了貧僱農的槽頭。對這事情,他是分外懷恨的。但他好像藏在窟窿裡的長蟲似的,一時伏着不動,等待鑽出的時期。劃階級,定成份以後,他又到處轉。屯子裡鬥錯了中農,他喜在心尖,尋思中農都會來靠近他了。
富裕中農胡殿文,劃成小富農,割了尾巴。胡家四匹馬,農會徵收了兩匹。這麼一來,謠言又像黑老鴰似地飛遍全屯。有的說:“中農是過年的豬,早晚得殺。”有的說:“如今的政策是殺了肥豬殺殼囊。”這些謠言起來以後,全屯的中農都來農會,自動要求封底產,有的說:“把我家也封上吧。”有的說:“反正都得分,趁早把我家封上。”還有的跑到老初家裡,要求他道:“老初,我家還有一條麻花被,你們登記上吧。”人們謠傳着,有兩匹馬的,要勻出一匹,有兩條被子的,要勻出一條。開貧僱農大會,中農都不叫參加,他們疑心更盛了。中農娘們走到隔壁鄰居去對火,站在竈屋裡,就嘮開了。“眼瞅地主鬥垮了,榨乾了,光剩下咱們了。”
“嗯哪,眼瞅輪到咱們頭上了。”
有的中農,幹活懶洋洋,太陽曬着腚,還不起來。下晚不侍候牲口,馬都餓得光剩一張皮,都爬窩①了。
①爬在馬圈地下起不來。
有的中農,原先是省吃儉用的,現在也都肥吃肥喝了。“吃吧,吃上一點,纔不吃虧。”他們起初把肥豬殺了,頓頓吃着大片肉,往後,殼囊也宰了。他們說:“咱給誰喂呀?”有的中農,也學地主樣:裝窮。他們把那稍微好點的東
西:被子、棉襖、甚至於炕氈和炕蓆,都窖起來。十冬臘月天,土坯炕上,不鋪炕蓆,也不蓋被子,孩子們凍得通宵雀叫喚,老孃們也都鬧病了。
李振江娘們,原先不敢出頭露臉的,這會子也出來串門。她走到中農的家裡,裝做對火、借碗,起初光是唉聲嘆氣,啥也不說,往後,她假裝驚訝地說道:“哎喲,這大冷天,你們被子都不蓋?”經她一點,中農意見更多了。
蕭隊長從三甲來信,要農會反映中農的情況。郭全海找着婦女小組和兒童團,問到上面這一些情形,自己騎上馬,跑到三甲,報告蕭隊長。他在那裡參加了一個黨的活動分子會,蕭隊長分析了情況,並且告訴同志們,團結中農,是今後的重要的工作。各個屯子,要派軍人家屬和積極分子,瞭解中農,傾聽他們的意見,防止壞根拆散貧僱農和中農之間的親密的團結。
回到屯子裡,郭全海佈置了這個工作。
舊曆年關,眼瞅臨近了。屯子裡還是像燒開的水似地翻滾。各個小組算細賬,鬥經濟的屋子裡,燈火通明,黃煙繚繞。天天下晚,熬到深夜,熬到雞叫。
中農劉德山跟李大個子出擔架去了。劉家女人是一個勤儉老實的娘們,幹活頂個男子漢。早先,她也參加了婦女小組,往後,耳朵裡灌進些謠言,她有點犯疑,不敢邁步了。屯子裡鬥了僞滿牌長①、富裕中農胡殿文以後,她越發毛了,再不敢到農會裡去。
這以後,李振江娘們常來串門。李家女人叼個大煙袋,一來就上炕,一隻腿盤着,一隻腿蹬在炕沿。她們嘮着嗑。李家女人一張嘴,就嘆氣:
“唉,如今的世事,誰也不知道明天又該怎樣了。”
①牌長相當於甲長。
劉德山的女人平靜地說道:
“反正我不怕,狗剩子他爹上前方去了,咱們也算參加了。”
李振江娘們冷笑道:
“你那算啥?還是要鬥,你瞅,如今在農會裡掌權當令的,有中農嗎?”
劉德山女人點一點頭道:
“嗯哪,沒有中農。”
李振江女人湊攏去說道:
“他們開會幹啥的,都瞞得絲風不透,咱們底厚一點的人家,啥也不摸底。”
劉家女人說:
“嗯哪,早先開會還有人來吆喝一聲,如今也沒有人來叫了。”
“開當緊的會,不叫咱們,派車派飯,都有咱們的一份。”“嗯哪。”
李家娘們看見劉大娘聽信她的話,就進一步編造:
“派車派飯還不算啥,前屯還抓中農去蹲笆籬子呢。”劉德山女人的孃家是在前屯,也是中農,聽到李家女人這句話,猛吃一驚。可是不一會,她清醒一點,就不相信了,她孃家的兄弟,昨天還來過,沒有說起這件事。
她問道:
“誰蹲笆籬子了?”
老李家女人胡亂編說道:
“老施家。”
老劉家女人擡頭瞅着她說道:
“老施家?咱們屯子裡沒有姓施的呀。”
老劉家女人過門二十來年了,還是管孃家的屯子叫“咱們屯子”。李振江女人露了馬腳,慌忙說道:
“沒有老施家?那我記錯了。反正這個政府的政策,咱們摸不清。”
劉德山女人同意她末尾的話,點一點頭。李振江女人影影綽綽地又說了些小話,就叼着菸袋,一跛一跛地走了。在她身後,在老劉家的臉上和心上,留下一個陰陰悽悽的暗影。她尋思着,胡殿文的家底,也不過跟她家一樣,就是多一個牲口,可是也鬥了,不定老李家的女人的言語,有一些道理。她思前想後,一宿沒睡好。第二天,吃完頭晌飯,她牽着她家一個老騍馬,外帶一個馬駒子,來到農會。爲着不叫鬥,不丟臉,她獻出兩馬。農會卻不收,老初說:“你先放着吧。”一聽這話,她臉色變了。她還記得早些日子,地主假獻地,農會也是這麼回絕的:“你先放着吧。”這就是說,往後再來收拾你。把馬牽回來,她又想起李振江娘們的話來:
“如今的世事,誰也不知道明天又該怎樣了。”
三星高了,劉大娘躺在炕上,翻來覆去,老也睡不着。正在這時候,有人叫門,細聽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尋思着:“這會還有誰來呢?”她想起從前她隨着大夥鬥爭地主時,也是叫一個女人,去叫地主的門的。她慌慌張張,不知咋辦好。敲門的聲音越來越緊急。她翻身起來,才披上棉襖,門外又叫了:“劉大娘咋不開門呀?是我呢!”這個聲音很熟悉,很溫和,她接口答道:
“是你嗎,趙大嫂子?”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去打開插着的柴門。她的心都敞亮了,趙玉林媳婦是一個老實厚道的婦女,平常和她談得投緣。她把她引到上屋,拍掉衣上鞋上的幹雪,叫她上炕。趙大嫂子盤腿坐在炕頭上,跟狗剩子逗一會樂子,兩個女人就嘮着家常。趙大嫂子問:
“你們掌櫃的上前方去幾個月了?”
聽到問這話,劉大娘鬆一口氣,拿出煙笸籮和旱菸袋,一面把黃煙捏碎,往煙鍋裡裝,一面從從容容回答道:
“三個多月了。說只去四個月的,這會子該回來了。”趙大嫂子看她遞過菸袋來,笑着說道:
“你抽你抽。劉大爺這回功勞可不小。”
劉大娘聽到這話,心有底了。她噙着菸袋,心裡暗想:“沒有過,就不錯,說啥功勞呢?”嘴上卻說:
“都是應該的,打國民黨鬍子,抱一點辛苦沒啥。”趙大嫂子看一會鞋樣,評論一會針線活,完了笑着問劉大娘道:
“這幾天老沒見你上農會。摳地主的政治,你咋不去呀?”劉大娘噴一口煙,嘆一口氣道:
“我尋思如今貧僱農當令,咱們是中農,成份佔不好。”趙大嫂子連忙說道:
“中農成份還不好?這話誰說的?”
劉大娘本想告訴她:“這話是李振江娘們說的。”但一轉念,怕說出來,對不起李家,話到舌尖,就改口道:
“沒有誰說。自打定成份,劃階級,咱們中農沒往前深入,貧僱農當令,你們說了算,你們是正經主子。”
趙大嫂子笑着打斷她的話:
“啥主子不主子的?你這還是舊腦瓜。”
劉德山媳婦說道:
“憑你說啥,咱們成份佔得不太好,腰眼不壯實,不敢往前探,摳誰呀,放誰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趙大嫂子接口說:
“你太多心了,不早說過:‘言者無罪’,你不知道?”劉大娘在炕沿敲掉煙鍋裡的菸灰,重新裝上一鍋子菸葉,點上抽着,眼也不擡地說道:
“屯子裡的事,都是你們貧僱農說了算,婦女會裡,也是你們貧僱農婦女打麼①,咱們中農算是老幾呀?”
趙大嫂子聽到這兒,連忙接過話來說:
“分出你我,這不是一家人說兩家人的話了?貧僱中農是一家,多咱是一樣,哪裡也一般。咱們跟那兒,早安上電報。蕭隊長今兒還捎信來說:打關裡拍個電報來②,說要堅決地團結中農,不許侵犯。”
①吃得開。
②指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
劉德山女人聽到這兒,移開嘴裡噙着的菸袋,擡起眼睛來問道:
“這話確實嗎?”
趙大嫂子笑着說道:
“誰胡弄你不成?”
劉大娘又問一句:
“確實提到咱們中農麼?”
趙大嫂子說:
“蕭隊長還能胡弄咱們麼?哈爾濱還把的電報登上報了。”
劉家女人輕巧地笑了,吧噠吧噠抽一陣子煙,又道:“我說呢,不會拉下咱們的。咱們中農黑燈瞎火地混幾個朝代,也總是受人家欺侮。在‘滿洲國’,地主把花銷盡往小戶頭上攤。咱們掌櫃的,也恨地主,就是人老實,膽子小,開頭不敢往前站。”
兩人越嘮越投緣,越談越對心眼兒。劉大娘起身從躺箱裡取出一盤苞米花,一盆葵瓜子,放在炕桌上,又去燒壺水,泡上糊米茶,實心實意款待着客人。趙大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說道:
“差點忘了:蕭隊長捎個信來,叫你有啥困難,都只管說,不要外道。蕭隊長還說:貧僱農是骨頭,中農是肉。咱們是骨肉至親,說話可不用抹彎,有啥困難,都只管說。”
劉大娘笑着說:
“可也沒有啥困難,”尋思一會又說道:“咱家官車派得多一點,往後劈了馬的人家都得勻一勻纔好。”
趙大嫂子答應把她這話轉告郭團長。兩個人又嘮了一會家常嗑,劉大娘從炕上下來,對趙大嫂子說道:
“你坐一會,我出去一趟。”
說着,她走出去,推開外屋門,站在房檐下,朝四外一望,院子裡白花花的一片,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響。她回到裡屋,盤腿坐在炕頭上,低聲地,把李振江娘們常來串門子,說些啥話,根根梢梢,都說出來了。趙大嫂子叫她往後再聽到什麼,馬溜去告訴農會,又說:
“郭主任明兒後晌召集貧僱中農開個團結會,合計解散貧僱農團,恢復農工會,中農和佃中農,也能參加。你一定去。會上還要合計分豬肉,劈麥子呢。郭主任說:眼瞅到年了,把鬥出的豬肉,小麥,還有小雞子,先放給大夥,包幾頓餃子,過一個好年。”
說罷,她起身告辭,劉大娘要給她點上玻璃燈籠,她說:“不用,不用,這大雪地裡,明明亮亮的,要燈籠幹啥?”劉大娘的心隨了這個好心腸的溫和的女人了。她一徑送客到門外,瞅着趙大嫂子隱沒在下得正緊的棉花桃雪①裡,身影全看不見了,她才插上門,歡歡喜喜地回屋裡睡覺。
①像棉花桃一樣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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