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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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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嫂子冒着風雪,回到家裡;推開門扇,屋裡黑漆寥光的。她還沒有來得及點燈,撲通一響,炕上跳下一個什麼來。她嚇一大跳,迴轉身子,往外就跑,那人攆出來叫道:“淑英,是我呀。”

聽到這個熟識的聲音,白大嫂子才停步,但也還沒有說話,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那人靠近她身子,緊緊摟着她。她笑着罵道:

“這瘟死的,把我嚇的呀。我當是什麼壞人呢。”

她握着他肥厚的大手。他摸撫她的暖和的,柔軟的,心房還在起起落落,撲通撲通跳着的胸脯。院子里正飄着落地無聲的雪花。屯子裡有婦女的歌聲。他倆偎抱着,不知過了多大一陣子,白大嫂子才掙脫身子來問道:

“多咱回來的?”

那人說道:

“等你坐得褲襠快要磨破了。你又是上哪兒串門子去了?這咱纔回來。”

白大嫂子笑着說:

“你說得好,還有工夫串門子。”

她說着,回到屋裡去點火去了。

這人就是白玉山。他要在年前回來的事,早在頭回信上提到過,但還是給白大嫂子一種意外的驚喜。不管怎樣潑辣撒野的女子,在自己的出門很久的男人的跟前,也要顯出一股溫存的。可是,白大嫂子的溫存,並沒有維持多久。她吹着麻稈,點起燈來,瞅着笑嘻嘻的身板壯實的白玉山,揚起她的漂亮的,像老鴰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噘着嘴巴埋怨道:

“一邁出門,就把人忘了,整整一年,才捎一回信。”“人家不工作,光寫信的?你還是那麼落後?”

這句話刺傷她的心了。她想吵起來,又尋思他纔剛回來,和他幹仗,有點不像話。她悶不吱聲,點着麻稈,上外屋去燒炕去了。領回的豬肉還擱在桌子上,沒有煮,也沒有剁餡。這幾天來,她忙得蠍虎,顧不上幹家裡的活了。說她落後,可真是有一點冤屈。自打白玉山做了公家人以後,白大嫂子見到公家人,就覺順眼和親切。對待農會的事,也像一個當家人對待自己家裡的事一樣。張富英和李桂榮當令,貪污果實,在農會裡喝大酒,搞破鞋,鬧得不成話。白大嫂子帶領幾個膽子大些的婦女,到農會去鬧過一回。她站在農會的當院,罵張富英道:“你是做老包似的清官呀,還是做渾官?你們把破鞋爛襪引進農會,農會給整嘩啦①了。你們成天喝大酒,看小牌,只當老百姓都眼瞎了?”罵到這兒,李桂榮招呼兩個僱用的民兵把她攆走,在她身後,罵她是瘋子。從那以後,她就再沒上農會。劉桂蘭被她公公欺侮和壓迫,她打抱不平,把她接到家裡住。往後工作隊來了,她們兩人蔘加挖財寶,查壞根,黑白不着家,她成了元茂屯的婦女組的頭行人。如今白玉山回來,卻說她落後,她賭着氣,索性不把真情告訴他,看他又怎樣?

①嘩啦,物件垮下的聲音,用在這裡,就是垮的意思。

白玉山把小豆油燈擱在炕桌上,拿出本子和鋼筆,在寫什麼。他學會了寫字,又花幾個月津貼,買了一支舊鋼筆,見天總要寫一點什麼。

白大嫂子端着火盆走進來,看見白玉山伏在炕桌上寫字。他穿着青布棉製服,胳膊粗壯,寫得挺慢,瞅着他那正經的精緻的辦事人的模樣,她氣也消了,坐在炕沿,笑着問道:“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啥呀?”

白玉山一面還是在寫着,一面晃晃腦袋說:

“不吃啥了。你參加婦女組沒有?”還是低着頭,沒有看她。

白大嫂子想逗他,隨口答應道:

“沒有呀,參加那幹啥?”

聽到這話,白玉山把筆一放,臉一沉,橫她一眼道:“參加那幹啥?這道理還不明白?”

白大嫂子調皮地笑道:

“不明白呀,你又整年不着家,誰跟我說這些道理?”“你不知道去找找人家?”

“我去找人,回頭又說我串門子了。”

白玉山嘆一口氣說道:

“你真不怕把人氣炸了,雙城縣裡的公家婦女,哪個不能幹?都能說會嘮,又會做工作,你這個腦瓜,要是跟我上雙城去呀,要不把人的臉都丟到褲襠裡去,纔算怪呢。你這落後分子,叫我咋辦?”

聽他稱讚雙城的婦女,白大嫂子有些醋意,收了笑容說:“我是落後分子,你愛咋的咋的,你去找那能說會嘮,會做工作的人去。”

看見她無緣無故吃醋了,白玉山笑着說道:

“你不參加婦女組,怎麼能整垮封建?咱們都要克服散漫性,抱緊團體,單槍匹馬頂啥用?你也檢討檢討吧,不檢討,不會進步的。”

“克服散漫性”,這是初次聽到的新話,白大嫂子尋思着,到公安局工作,到底還是好。看他出口就跟先前兩樣了。她還想試試他肚子裡的才學,看他能不能比上蕭隊長,越發搬出一些落後的話來逗他:

“抱團體,又能頂啥用?窮人多咱也是窮。富人多咱苦不了。窮富由天定,這話真不假。你看人家肩不擔擔,手不提籃,一年到頭,吃香喝辣。窮人起早貪黑,手不離活,成年溜輩,短吃少穿,你說這不是命是啥?”

白玉山笑道:

“你倒成了算命先生了。”他不正面回答她的話,顯出挺有學問的樣子,先問她一句:

“你懂剝削這兩字不懂?”

白大嫂子笑着說:

“不懂。”

其實這兩個字,她早聽熟了。他們算過杜善人的剝削賬,栽花先生把算盤子伸到杜善人跟前,她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她說“不懂”是逗着他玩的。說了假話,她忍不住笑。白玉山卻正正經經,用他在黨訓班裡得來的學問,解釋給她聽:“剝削,就是地主壞蛋剝奪你的勞動的果實,像剝皮似的。”

這下,白大嫂子可真有點迷糊了。剝皮她是懂得的。“滿洲國”腿子,向老百姓家要貓皮,不交不行,她還親手剝過一隻貓的皮,鮮血淋漓,她的兩手直哆嗦,頭也懵了。可是啥叫“剝奪你的勞動的果實”呢?白玉山知道她不懂,緊接着就說:

“比方說:你收一石苞米,地主啥活不幹,幹要你三四鬥租糧,這租糧是你勞動的果實,是你起早貪黑,大汗珠子摔八瓣,苦掙出來的。”

白大嫂子說:

“地可是他們的呀。”

“你沒學過土地還家嗎?”

白大嫂子笑着說:

“沒學過,我又沒有住過黨訓班。”

“土地也是窮人開荒斬草,開闢出來的,地主細皮白肉的,幹佔着土地。咱們分地,是土地還家,就是這道理。還有,光有土地也不成,你家沒有勞動力,不能翻地,下種,薅草,拔苗,縱有萬垧好地,管保你收不到半顆高粱。”

白大嫂子點着頭,薅草,拔苗,她太懂得了。

白玉山又說:

“房子,糧食,衣裳都是勞力造出來的。啥命呀唔的,都是地主編來胡弄勞動哥們的胡說。”

白大嫂子聽得入神了,又提出一個她還搞不清楚的問題:“沒有命,也沒有神麼?我看不見起①。要是天上沒有風部、雨部,沒有布雲童子,還能颳風下雨嗎?要是天上沒有雷公、電母,還能打雷撒閃嗎?”

①不一定。

白玉山哈哈大笑,他正學了這一課,忙說:

“雲和雨都是地上的水氣,跑上天去的。打雷撒閃,都是電氣,跟小豐滿的水磨電是一個樣子,小豐滿這個電母,也是咱們勞動哥們造的哩。”

正說到這兒,劉桂蘭像一陣風似地闖了進來。白玉山是認識她的,只是她原先那兩個垂到肩上的辮子不見了。在燈亮裡,她的漆黑的短短的頭髮像一層厚密的細軟的黑絲纓絡似的遮着脖子。她穿一件灰布棉袍子,腳上穿的是墊着狍子皮的蘆葦編織的草鞋。她才從外頭跑進來,兩頰通紅,輕巧地快活地笑着。她對白玉山點一點頭說:

“你們笑得歡,隔老遠就聽見了。多咱回來的,白大哥?”白玉山笑着回答道:

“纔剛不久。快上炕來暖和暖和,看凍着了。”

劉桂蘭並不上炕,挨近炕沿說:

“大嫂子可惦念你呀,昨兒下晚,她還嘀咕着:‘說要回來,又不回來,也不捎個信,一出門就把人忘了。’”她又對白大嫂子笑着說:

“大嫂子,這下盼到了。”回頭又衝白玉山說道:“大哥不知道,大嫂子可真能幹吶,她是咱們婦女組的頭行人。整地主,挖金子,起槍枝,都站在頭裡,有機謀,又膽大,車老闆子說:‘老孫頭我今年五十一,明年五十二,走南闖北,也沒見過這麼能幹的娘們。’趙大嫂子說:‘她可是咱們軍屬的光榮,女中的豪傑。’連郭主任也稱讚她:‘真能頂上一個男子漢。’”

她還沒說完,白大嫂子笑罵道:

“死丫蛋子,看你成花古子了。”說着,要起身擰她,劉桂蘭連忙討饒道:

“好嫂子,別擰我吧,我問問你,擱啥來接大哥的風呀?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吃麪沒有?”

白玉山也笑着說:

“還吃麪呢,快罵死我了。”

劉桂蘭搶着說道:

“她罵你是假,愛你是真呀。”

“看我揍你。”白大嫂子罵着,卻忍不住笑,起身要攆她,卻又站住了。劉桂蘭又像一陣風似的,飛到院子裡去了。雪下着,劉桂蘭又跑回窗戶底下,隔着掛滿白霜的玻璃說:“大嫂子,可別樂懵了,我走了。”

白大嫂子在屋裡頭問道:

“上哪兒去呀?”

“上趙大嫂子家裡去睡去。”

劉桂蘭走不多遠,白玉山攆出門來,把她的被子送給她。她夾着她的一條精薄的麻花被子,冒着雪走了。腳步聲音聽不見以後,除了風聲,四外再也沒有聲響,屋裡滅了燈。幾分鐘以後,白玉山發出了舒坦勻細的鼾息。

第二天早晨,白大嫂子先起來,上農會工作,郭全海含笑衝她說:

“快回去吧,這兒今天沒有你的事,我知道你心在家裡。”白大嫂子笑眯眯地罵:

“你胡扯。”但是兩腳早就往外移,一會兒就邁到院子裡去了。郭全海在屋裡嚷道:

“叫白大哥到農會來玩,別老在家守着,把朋友都忘了。”白大嫂子回到家裡的時候,白玉山睡得正甜。她挽起袖子,摟柴點火,燒水煮肉。她的頭髮也鉸了。青布棉袍子上罩一件藍布大褂,乾淨利索,標緻好看。參加婦女會之後,她性情變了,她的像老鴰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不再打結了,她不再發愁,光是惦記白玉山。現在白玉山回來了,她的性格就越發開朗。她一面聽聽裡屋白玉山的鼾聲,一面切肉,一面低聲唱着秧歌調。

白玉山起來,穿好衣裳,洗完臉,就上農會找郭全海嘮嗑,到吃飯時纔回。吃過頭晌飯,屯子裡的幹部,從郭全海起,直到張景瑞、老孫頭,都來瞧他。白家的門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兩口子間的關係,也和早先不同了。在早,白大嫂子瞅不起自己的掌櫃,她較他能幹,比他機靈。他粘粘糊糊,老是好睡。現在呢,他精明多了。下晚睡覺,他還是不容易醒來,白天卻不像早先似地好睡。他還常常告訴白大嫂子,叫她“提高警惕性,反動派心裡是有咱們的”。他跟人說話,都有條有理,屯子裡的人們也都佩服他。客人走後,白玉山從他帶回來的一個半新半舊的皮挎包裡,拿出一張的像和兩張年畫。這是他在火車上買的,一張年畫是《民主聯軍大反攻》,一張就是《分果實》。白玉山打了點漿子,把年畫貼到炕頭的牆上;又到竈屋,把那被竈煙燻黑的竈王爺神像,還有那紅紙薰成了黑紙的“一家之主”的橫批和“紅火通三界,青煙透九霄”的對聯,一齊撕下,扔進竈坑裡。他又到裡屋,從躺箱上頭的牆壁上,把“白氏門中三代宗親之位”,也撕下來,在那原地方,貼上的像。他和白大嫂子說:

“咱們翻身都靠,是咱們的神明,咱們的親人。要不是定下大計,你把‘一家之主’、‘三代宗親’,‘清晨三叩首,早晚一爐香’,供上一百年,也撈不着翻身。”臨了,白玉山說道:“咱們要提高文化,打垮腦瓜子裡的封建。”

往後,白大嫂子對屯子裡的婦女也宣傳這些,叫人們上街去買年畫,買像,扔掉竈王爺。臨了,她也總是說:“咱們要提高文化,打垮腦瓜子裡的封建。”

婦女小組,改成識字班,並請栽花先生做文化教員。但這是後話。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