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林逐汐以爲自己起得夠早了,卻發現老人祖孫倆已起牀。她有些臉紅,老人卻不以爲意,笑呵呵地請她一起喝粥。
粥不算濃,加着玉米糊和各種野菜葉,還有不少拇指大粗顏色發黑的醃蘿蔔丁,賣相實在不敢恭維。
林逐汐知道這是老人家難得的好吃食,或許他們一年到頭也只有一兩次吃這樣的早飯,她心裡一嘆,眼也不眨地吃完,回房收拾東西,謝過老人的款待準備啓程,臨行前她要給對方留下銀票,祖孫倆堅決推辭,老人毫不客氣地把她往外推,道:“出門在外,誰會沒個難處?這麼點事還收錢,咱們成啥人了?走,你趕緊走。”
林逐汐無奈,只好謝了,心裡慶幸自己在缸板上留過一張最小面額的銀票,應該可以答謝他們過一個好年。
再往前走到水越城,陸路遠不如水路方便迅捷,那她的這匹馬便沒了用處。向路人問清附近口碑最好的馬場,林逐汐徑直而去。這匹馬千里迢迢陪伴她來到江南,即使要賣,她也有義務爲它尋個真正愛護它的買家。反正她也不缺錢。
賣馬後她握着錢去乘坐客船。
江南水路運輸便利,有不少以水運起家的富戶,最有名的就是鹹安城賀家,最近五年由現任家主賀襲衝接手後更是達到鼎盛,賀家在航運和造船方面獨霸江南,麾下有全國最大的船舶工坊,江南所有航線上的賀家船隻至少佔據一半,更遙遠的海上,賀家船隻遮天蔽日。
林逐汐自然聽說過賀家船運的名頭,所以她就是奔着他們的名聲去的。
上船後她只覺賀家船隊的確名不虛傳。船造得高大結實,行駛速度快又平穩,看吃水量容納的客人不少,作爲客船的確非常難得,哪怕說是戰船也勉強可以比擬。
快到目的地,林逐汐心情不錯,走到船頭甲板上看風景。迎面的風帶着潮溼的水汽,長波浩蕩而溫柔,像一支長長的流利的歌,是南方江河獨有的氣息。
林逐汐的目光落在水上,漣漪一暈蕩着一暈,兩岸映在一片湖光山色中,似將世間喧囂都撇在水色迷濛外,只剩下煙波浩渺,似近實遠地將水村山郭拋卻在後,江岸上偶有白梅吐芳,一樹梅枝斜逸出岸,悄然探頭,臨水照影,落下點點碎雪,潤在風中,又靜靜地隨着江水歸去。
江水宛若一匹上好的水紋縐紗,泛着點點碎光。林逐汐出神地看着江水,漸漸覺得天地凝佇,反而是四周山水人家,悠悠地退避開去。
她愜意地長舒一口氣,拉緊衣襟進艙,經過拐角處,她恰好和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擦身而過,那人相貌普通步履匆匆,走路時卻袍角不驚。林逐汐不由多看一眼,心想八成是個官。
那人身後跟着的家丁,青衣小帽,眼神犀利,腳步輕快沉穩,腰腿看上去健碩有力,雙肩壯闊,手指關節略顯粗大。林逐汐垂下眼瞼:這是武人常有的特徵,想必是護衛,爲何要特意扮成家丁?這樣的低調倒是顯得有幾分刻意,像在躲避什麼。
念頭一閃而逝,她也沒在意。
出門在外,她不可能多管閒事,更
不會去生事。誰還沒個不能說出口的難處?她自己不都是改裝的嗎?
主僕倆走得很急,很快越過她到了客艙門口。林逐汐發現他們恰好住在自己斜對面,開門就能看到裡頭近半情況的位置。她一瞥而過,沒放在心上。
客艙不大卻整潔舒適,林逐汐很滿意,對賀襲衝的經營能力表示讚歎,果然能在短時間內將賀家生意擴大一倍不止的人的確很有兩把刷子,考慮得很周到。
她以爲船上的飯菜味道不怎麼樣,畢竟她坐船的次數也不算少,賀家以外其他幾家的客船她都坐過,他們提供的飯菜讓她寧願啃乾糧。沒想到賀家客船送來的飯菜味道和酒樓裡的招牌菜有的一比,讓她不禁懷疑賀家下一步是不是打算開酒樓?
她吹了會兒江風有些冷,關好門窗檢查好所有角落做好防備才爬上榻裹着被子睡覺。
她是閒人,想睡就能睡,有人卻壓根想不到睡覺。
比如剛和她打過照面的斜對面的住客。
男子坐在桌邊翻閱着手裡的書,看起來好像很安靜,但仔細看就會發現他手裡的書半天沒翻一頁,眼神直勾勾地瞪着書仿若鬥雞。
護衛站在他身後三尺,皺眉看着明顯魂不守舍的主子,想不通他這是怎麼了?匆匆忙忙地出來巡查差事,卻什麼事也不做地整天發呆。
“今天是什麼日子?”男子忽然放下書問。
護衛眼角抽了抽,語氣平板地答:“臘月十五。”
還有八天。男子在心裡默默接一句,臘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朝廷封筆不理公務,他的奏報即使遞上去也不可能立即處理。何況以他金平府典史的職位越級上報也不是簡單事,他根本無法保證自己的奏摺能不被任何人查看地直達京城,甚至很有可能連江南都送不出。何況他一家之言,根本無法讓朝廷對府尹定罪。他只能寄希望於主子,向他彙報情況,再借助主子的勢力地位徹查此事。
這可能會是他做過的最大膽的事,但他沒有第二個選擇。事關重大,江南衆多學子的前程甚至很多人一生的命運都寄託於此。他只怕自己膽子還不夠大,無法搶在春闈開始前將這件事辦妥。
“信送出去了嗎?可有人懷疑?”男子握住書的手指穩定,眼神明亮。
護衛垂下頭,“您放心,屬下派出去的都是信得過的,目前沒有任何人發現。”
“但願……”男子輕輕一嘆,不做聲了。
窗外天邊隱隱約約泛起鉛灰色霾雲,似有一場風雪將至。
臘月裡坐月子,產婦就必須萬分小心,尤其是大齡產婦,所有的窗戶嚴嚴實實地糊上高麗紙,內外都掛上厚厚的棉簾子,生怕進了風,落下一絲半縷的病根,受一輩子苦楚。論理男人在這一個月裡非但不能和妻子同房,就是探視停留都只能短時間,但規矩有立就有破,或者說在某些家庭裡這種規矩根本不在乎。
朔月默默地瞥一眼端着碗燕窩羹,堅持一勺一勺喂自己母親的厲潛之,再看看臉色仍有幾分蒼白的母親,感到自己的存在非常多餘
,他放輕腳步,悄悄地退出去,又攔住接到消息日夜兼程趕來別業探望他們的厲空雁。“裡頭安靜得很,咱們還是別去打擾他們了怎麼樣?”他壓低嗓音。
厲空雁瞅一眼隔絕視線的門簾子,嘴角微抿,臉上的笑凝到一半,就像陽光下的霜花般散了,半晌,他釋然一笑。“你來得倒快。”
“你也不慢。”朔月微笑搖頭,神情微微複雜,幾分歡喜幾分釋然幾分輕鬆幾分祝福,但仔細看,還有幾分藏得極深的落寞和悲哀,半晌,他長長一嘆,聲音輕柔如初冬第一場雪,卻帶幾分淡淡的憂傷,“我只希望母親如今能過得好,其他的都不重要。現在的我有能力保護她和她的每一個孩子,我不會再讓任何人辜負她卻逃脫懲罰。”
“我怎麼聽着你這話像在警告我呢?”厲空雁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的眼睛,語氣漫不經心,神態卻再正經不過,微冷,如霜:“你這是信不過我的意思?”
“這是你的理解。”朔月淡淡道:“我不希望歷史重演。”
“哼!你以爲誰都像你們家那些……”厲空雁說到一半恨恨地住口,忍不住罵:“喪心病狂!”
“誰說不是呢?”朔月莞爾,眼神銳利如刀鋒。
“我就是要針對也是針對你。”厲空雁伸指指住他鼻子,擡高下巴,“你耍威風耍到我家裡,以爲我是死人嗎?”
朔月挑眉,“怎麼?要打架?”
“我想揍你很久了!”厲空雁冷笑。
朔月看都沒看直接一拳照着他那張小白臉轟了過去。
厲空雁反手就是一掌。
眼看着兩人即將開打,斜刺裡突然砸出一隻白瓷茶杯,直衝兩人頭部而來。
唰的一下兩人齊齊讓開。
“吵死了煩不煩?”隔壁房間的門簾被人一把掀開,一人站在門口,滿臉不耐煩地瞪着他們,雙手叉腰,眼睛裡飛出來的刀子已將兩人插成篩子。
兩人對視一眼,一個橫眉,一個冷對。
“你們兩個要打滾到別處去打,別在這裡吵到小傢伙睡覺。”堵在門口的小人兒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眉清目秀,五官俊秀,正惡狠狠瞪視着他們,眼神陰惻惻的,橫眉怒目道:“都多大年紀了?以爲自己是三歲孩子嗎?也不嫌幼稚丟人!”
“多大年紀?!”朔月眉梢微挑,心說這句話怎麼就聽着那麼不對味?這小子的意思是他很老嗎?
“幼稚丟人?!”厲空雁淡淡瞥他一眼,小子這是因爲他終於不是最小的了,所以想擺大人架子?
秦修瑞爲他倆各自暗藏危險的語氣全身一個激靈,猛然想起他們的鐵石心腸和笑裡藏刀,頭皮一陣發麻,勉強維持着鎮定自若,理直氣壯道:“我又沒說錯,你們也該懂點事了,不知道小傢伙在睡覺嗎?吵醒他你們負責哄?”
朔月和厲空雁對視一眼,還沒開口,裡頭突然傳出嬰兒響亮的哭聲。
兩人齊齊一怔,迅速衝進屋子裡,掠過的風颳得門檻上的秦修瑞毛髮一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