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門這種事,素來是一回生二回熟,林逐汐很快和厲家四口混得臉熟,偶爾她也會假扮男子去上課。謝靖對此從來都是睜隻眼閉隻眼裝作不知。
書院學風開明,兼收幷蓄,所學內容駁雜多樣,並不侷限於經史子集,有時還有政論課——針對前朝乃至當前時事的討論分析,當然不會明着說出實例,只隱晦表達,但也令人十分受益。授課先生基本不介紹身份,只給個含糊稱呼。但據說有些先生身份非比尋常,不僅有當代大儒,還有朝中清貴文臣——多半是已經致仕的。
林逐汐混在其中聽得興趣盎然,倒也學到不少東西。
偶爾厲潛之教導秦修瑞功課,她也在旁跟着偷師。厲潛之對她的行爲很是縱容,甚至還對她耐心指點。他見解精闢言辭簡練,方式靈活還深入淺出,林逐汐很喜歡聽他的教導,但他教她最多的居然是政論。這令她非常疑惑。
這些政治分析、君臣之道,特意教給她這樣一個不可能出仕的女孩子,有用武之地?
她忍不住將疑惑問出口。
“爲什麼你會覺得用不着?”厲潛之詫異地看向她。
林逐汐皺起眉,認真思索。“謀算人心,運籌帷幄,合縱連橫,這是王者之道,理應用在國家大事、戰場對局上。但以我的身份,接觸的不過是小兒女情事和家宅後院,若是用到這些,反而不美。格局太小卻算計太過,只怕往往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厲潛之怔了怔,驚異地盯着她平和寧靜的面容,向來淡然的眼神裡,也泛起淺淺的意外。
倒是他小看她了,別說她這年齡的小姑娘,就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女子,在這種機會前也很少有她這種清醒認知的。
自知比知人更難。哪怕她爲人處事還不夠成熟,但性格沉穩大氣不驕不躁,又守得住本心,假以時日,不愁成長不起來。處事方法易學,但心境難得,看來某人的眼光還挺不錯。
“關鍵時刻,不會有男女內外之分,局勢更不會因你是女子而有所不同。”厲潛之完全認起真來,淡淡道:“當然,具體使用還要看你自己。明白嗎?”
林逐汐凜然受教。又問:“您講課水平比前頭政論課的多數先生高多了,怎麼不考慮一下去授課?”
厲潛之淡定答:“鶴兒太小,需要人照顧。”
林逐汐:“……”
書院的日子逍遙自在,林逐汐很快融入其中,但閒暇之餘總會有波瀾,畢竟書院不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更不贊成學子們兩耳不聞窗外事,所以消息流傳還是很靈通的。
江南近期內共有大小十來家青樓被封,數百名風塵女子有家的回家,沒家的由官府統一安置,再根據各自的情況,儘量安排她們的生路。
以往官府從來不管這些妓戶,如今突然強硬迅速查封關閉部分妓院,引來衆人議論紛紛,很快其中緣故就被翻出來: 起因是一樁少女失蹤案,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三月,陸陸續續零零散散,全國各地都有這樣的案子發生,最初沒引起什麼注意,以爲是牙婆拐走的,漸漸的案子初發地金平府的
一位同知發現不對勁,發文詢問全國各地州府才知類似案件皆有發生,案發地從金平府向江南之外蔓延,以江南周邊爲主,也有其他省份,毫無規律可言,但總受害人數已達四十三人之多。
案子上報到皇帝桌上,自然要派人調查。最後在某家青樓裡找到七個失蹤少女,受命前往的刑部官員殷殷尋找,最終在數家青樓及隱蔽莊園裡尋到一批秘密關押的人,有的已然瘋癲,有的遍體鱗傷,還有的奄奄一息……
這些地方都被迅速封鎖搜查,仵作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在這些地方的枯井、花園等地分別起出數十具屍骨。
有的屍骨仍是清晰顏容,剛死數日,容色鮮明如生,都是上報或未上報的失蹤人口。
消息傳出,前來認屍的家人擠滿這些青樓和莊園的門口,哭聲震天。
據查,這些青樓不僅拐賣良家子入賤籍,還牽扯販運人口殺人謀財之事,證據確鑿,現已按律處決。
林逐汐一聽,果然處決的就有暗香樓,她知道暗香樓守衛森嚴全然異於普通青樓,但沒想到竟牽連到人命官司。再想起自己的經歷,她只覺一陣後怕。
她能全須全尾地從裡面走出來,還真是不容易。
聽着周圍人議論紛紛,談到官府近段時間對青樓業的嚴格盤查和嚴厲打壓,林逐汐皺起眉,不屑地笑笑。
青樓是不可能取締的,除非皇帝修改律法取消犯官家屬淪入妓籍的處罰。
但這可能嗎?
她剛想着不可能,下一個消息就把她震懵了。
昨日大朝會,有官員聯名給皇帝上摺子,就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請求皇帝取消犯官家屬淪入妓籍的處罰。
這項處罰由來已久,且是青樓唯一的官方生源由來。一旦取締,可想而知對青樓業的打擊。雖然若有人自願賣身爲妓法律也管不着,但只要皇帝批准這道摺子,就意味着官妓會逐漸從大羽消失。
即使仍有私妓,但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當妓?沒有官妓混淆視聽,若逼良爲娼,暴露的可能性也會大大提高,即使有人想做壞事也要掂量後果。退一步講,哪怕真有女孩走投無路淪落風塵,私妓到底比官妓多分希望脫離苦海。而且培養私妓的成本遠比官妓高得多,質量未必比得上官妓不說,成本回收的週期也會大大拉長。天長日久,即使青樓不能完全絕跡,也會因利潤驟減大大縮水。
這些道理明白的人不少,所以這道摺子的內容立刻傳遍大江南北,衆人議論紛紛,討論其內容和影響,等着皇帝的反應。
有了這兩個重磅消息的衝擊,第三個消息的就顯得無足輕重,不過是清風過耳聽過就忘。
第三個消息,與朝廷無關,卻是來自於江湖。
三日前,凌風踏平血影門,血洗了整個血影門總部,卻在將所得財物盡數轉交給浣月宮後,一把火燒掉了整個血影門。當日,火光映紅半個山頭。
沒人知道凌風爲什麼會對素無冤仇的血影門下此狠手,甚至不惜搶了浣月宮的目標駁了旭日的面子。但普遍認同的原因是他衝冠一怒爲紅顏
。
因爲據可靠人士稱,當日,凌風離開血影門之時,曾帶走數名年輕女子。
這消息是林逐汐和厲夫人說話時,聽秦修瑞講的,尤其是在說到“可靠人士稱”時,小子那叫一個眉飛色舞,八卦滿天飛,全然不顧厲夫人滿臉的無奈。
厲夫人擡手扶額,瞅着兒子繪聲繪色地說着那些有的沒的的“可靠人士稱”的口若懸河勁兒,深深地覺得丟人。
林逐汐聽着好氣又好笑。她對凌風印象還行,雖然不喜歡他花心濫情的風流做派,但好歹這人不是那種好色的膚淺之輩,爲人處事也都不錯,她不喜歡他但也談不上討厭。此時看秦修瑞說的那個興奮勁,她不由笑眯眯打趣:“紅顏知己?你知道什麼是紅顏知己?”
秦修瑞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傲嬌地揚起下巴,直哼哼:“你以爲我沒讀過書嗎?”
厲夫人冷不丁插話進來,語氣平淡毫無情緒,秦修瑞卻聽得生生打個冷戰:“哦?你告訴我是什麼書?還教你紅顏知己的意思。”
秦修瑞頓時噤若寒蟬,霜打茄子般蔫了。小心翼翼地瞅了眼母親的神情,直到確認她沒生氣的跡象,秦修瑞才大起膽子清了清嗓子重新開腔,但不敢再說八卦,興致勃勃地和林逐汐說起其他江湖傳聞。
林逐汐聽這小子侃侃而談,不少鮮爲人知的舊事都信口拈來,不禁詫異至極:“看你這年齡……怎麼會知道得這麼多?”
“看不起人是不是?”秦修瑞頓時像是遭到挑釁的大貓般瞬間炸毛,黑亮的大眼睛越發瞪得圓若珍珠,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我自己不知道,難道還不能有人知道了告訴我嗎?靠山你聽過沒?”他越說越興奮,仰頭髮出一陣囂張歡快的大笑聲,擲地有聲道:“告訴你,我身後有人!”
林逐汐神情複雜地盯着他身後剛進門來的厲潛之,眼神古怪而糾結。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這位一副隱士似的淡然正經不爲外物縈懷的端莊樣,原來私底下這麼……活潑好動。
厲潛之迎上她的目光,看懂她眼神中想要表達的含義,只能無奈地默默扶額嘆氣。
他能說什麼呢?
秦修瑞還在眉飛色舞。
林逐汐觀望着厲潛之此時高深莫測的臉,很是憐憫地看這倒黴孩子一眼。
覺得林逐汐的表情有異,秦修瑞皺了皺眉,心裡有些不妙,福至心靈地往後一看,就看到一張淡定如水的臉默默地看着他。
林逐汐覺得這小子頓時做炸毛狀真是特別生動有趣,心裡笑得不行,對轉過頭來欲哭無淚神情悽慘的小子微微一笑,坐等他的結局。
“功課做完了?”厲潛之語氣溫和,但說出來的話一點都不溫和,“今日晌午後拿不出來,後果你知道。”
秦修瑞心裡流淚,四處尋找幫手,見厲夫人與林逐汐都裝木頭人,暗暗嘆氣,弱弱道:“孩兒這就去做。”
等他離開,厲潛之纔對微笑看着他厲夫人一笑,轉頭對林逐汐道:“今日新得了兩罈好酒,你若不嫌棄,留下來一起用頓便飯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