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母親偶然撿到收養的孩子,只是不方便帶入宮廷,所以一直養在宮外。”蕭景暄解釋。
“偶然撿到?”林逐汐有些奇怪,“入宮的女子很少有出宮的機會,皇后在京中也沒什麼親眷,這麼巧就能遇到?”
“他病的半死不活的,卻硬撐着爬到路邊攔住剛好經過的母親的車駕,只爲安葬自己的母親,差點被當成刺客打死也不肯放棄。母親其實不愛多事,但看中他的毅力和機變,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想給我安排個臂助,就救了他,沒想到他不僅體弱多病還有心疾,據他自己說是先天心臟有缺陷。但救都救了,也不能因此半途而廢,反正多他一個母親也養得起。母親眼光很準,他是個有才的,若非身體……”他搖頭嘆氣,住了口。
林逐汐怔怔地看着他平靜無波的臉,知道能讓他這樣惋惜看重的人肯定不簡單。哪怕他救人時有所圖謀,可他也沒“有用就留沒用便丟”,甚至多年來一直將對方的情況掛念在心,不然怎會不遠千里從南疆帶藥回來?其實他心底,依然有深藏的柔軟和善念吧!只是不輕易展現而已。跟在這樣的人身邊,應該也會很安全吧!
她心裡有溫軟的感動,遇到一個真心善待部下的人,哪怕和自己無關,也值得高興。
“所以說,這些年京中暗地流傳的那些關於你的流言,其實都是溫粹的狀況?”林逐汐有點迷惑,“可是不對啊,你當初說是大病出宮,但給你下毒的人還不知道你的情況?她難道就不起疑心?”
“你也說了我是大病出宮。”蕭景暄斜她一眼,“既然皇帝做了這種定論,你覺得其他人誰敢說不是?再說我中毒後雖救了回來,但在救治過程中爲保命用了猛藥留下心疾肺疾什麼的後遺症,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你用溫粹做替身,自己踏入江湖,這麼多年來就沒人起過疑心?”林逐汐心想這保密措施也做的太好了。如果這樣,她對皇子們的實力比較,不得不大範圍調整。
“如果我或溫粹連區區一個王府都不能經營妥當,現在連骨灰都爛了。”蕭景暄的語氣始終很淡,無論怎樣驚心動魄的事到他嘴裡也和吃飯喝水差不多,就是不知道他是天性如此還是已習慣到麻木。“我花了大半個月經營王府,那大半個月裡,別說他親自來探望,就是他派人保護,不出兩個時辰,我肯定就能遇到至少一次暗殺!十九天,我經歷四十三次暗殺,處理一百五十七具屍體。次年春,王府裡花花草草都開得格外燦爛!”
林逐汐驚得全身雞皮疙瘩一豎,光想象百來具屍體堆積的情形就覺得毛骨悚然。那是屍體啊!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一窩一窩的螞蟻,對人而言只是簡單的數字!百來具……絕對是名副其實的堆積如山!他難道就不怕嗎?還是永遠不能表露出“怕”?
“後來他也意識到問題所在,不再以任何方式過問我的任何事,只當我不存在。我纔開始有了安生日子。”蕭景暄若無其事道:“那時候我就知道,該離開了。再呆下去,我怕自己真的會忍不住犯錯誤。”
林逐汐悄悄地低下頭:她知道這個犯錯誤指的是什麼。
“當然我即使起殺心也不可能真的那麼做。”蕭景暄淡淡道:“不是我捨不得不忍心或害怕自己將來後悔,說句不要臉的,就算我將來真的後悔,態度也就那個樣。讓我爲個無法改變的事實虧待自
己甚至玩自殺謝罪什麼的,那是不可能的。”
林逐汐扁嘴,心說您可真坦白。“那爲什麼……”
“實力!”蕭景暄語氣凝定如磐石,毫不猶豫答:“無論我個人意願如何,對當時的我們而言,他的確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庇護。在我有鎮壓全局的實力前,他不能死。”
林逐汐沉默,心頭忽生霜雪般的凜凜寒意。
冷血狠毒,從來帝王家。
這個男人,他是真的好,但也是真的狠!
她怔怔看着他,越看越覺得寒意森森,一個孩子,弟死母廢,唯一的靠山也靠不住,羣敵環伺,孤立無援,但他倉促之間已轉過無數念頭,思考許多可能,摸清衆人心思,利用各方勢力造就銅牆鐵壁來保全親人和自己,將所有人的心態、後招、舉措,都考慮得清楚透徹。
皇帝那樣的人,想在他面前耍花招談何容易?可他偏偏就是做到了還做得完美無缺。她相信這世上九成九以上的人都沒這本事。
尤其當時還是他最激動憤恨最易被情緒衝昏頭腦的時候!
一個連生死和仇恨都能約束並控制的人。
當一個人掌控人心和自我,計算到這般精準的地步,那樣的人還是人?
十年前的他尚且如此城府深沉到可怕,那現在呢?經過江湖朝堂的腥風血雨十年打磨的他,會成長到什麼地步?
她只覺牙齒都在寒怖中顫慄。
蕭景暄瞥她一眼,忽然微笑。一個人,對着拂過臉頰仍帶水汽的微涼的風。
無人看見他笑意裡,淡淡的倦,淺淺的澀,和深深的涼。
然而他再開口時,語氣依然是波瀾不驚的靜,漠然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後來就是這樣了。溫粹成爲‘蕭景暄’,唯一無法回絕的皇帝不聞不問,其他人都好對付。樺月城裡很快有了各種傳言,當七皇子給人的印象徹底定型後,也就沒什麼人會注意他,溫粹也可以過平靜日子。偶爾出點小岔子他也能擺平,擺平不了的還有我。”
“可我記得,六公主在皇后下葬時,曾自請在皇陵守孝三年,還是代聖守孝。”林逐汐挑眉。
“那是我提議她的。”蕭景暄也不隱瞞,平靜道:“皇陵裡葬的本來就是大羽皇室歷代先祖,前往皇陵守孝,誰敢說她守的只是皇后不是先祖?代替皇帝守孝,這是難得的榮耀,足以爲她獲得朝野上下所有人的尊敬,日後她要立足朝中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煩,還能借此機會避開京中的暗手保證安全,而讓她和皇帝分開也正好冷靜冷靜。三年後她十四,更不會耽誤她的終身大事。無論怎麼算,這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林逐汐怔怔地看着他,心情複雜,卻不得不佩服他,“可是,十四歲還不到出嫁的年齡,更別提皇帝很可能多留她幾年,公主出嫁方可出宮開府,你就不擔心她回宮後遭毒手?”
“三年!”蕭景暄負手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語聲冷寂猶勝夜色,“三年的時間,如果我們姐弟倆還無法站穩腳跟自保,母親多年來苦心栽培我們何用?”
他是平和語氣,眼神卻冰冷而殘酷,“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林逐汐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淡定如水,不知爲何她卻打了個寒噤。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輕輕一個動作,蕭景暄已經發覺,卻只作不知,“母親停留在樺月城裡不肯走,我只好送她回秦家。”
“你就不怕秦家將你們母子拒之門外?”林逐汐設想若是自己遇到這樣的妹妹和外甥,只怕也是糟心得很。同情憐憫自然會有,但也絕對不想看見他們。
蕭景暄搖頭,“我當然想過。可外祖父和舅舅對我母親的親情比皇帝可靠多了。再怎麼怨怪母親不爭氣,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冰蕊香玉雖是以二表哥的名義送的,但已足夠表明舅舅的態度。再說,還有我呢!”
“嗯?”林逐汐有聽沒有懂,“你能頂什麼用?你雖有一半的秦家血脈,但你畢竟是姓蕭的。我覺得你舅舅看見你只會更生氣。”
“但如果我跪在他面前負荊請罪呢?”蕭景暄很無所謂:“就算我不能代表蕭家,但蕭家嫡子在他面前低頭,多少也能讓他消些氣吧?”何況他作爲兒子,沒照顧好母親;作爲長兄,沒保護好弟弟。這一跪根本不冤枉。
林逐汐默然,大概文昭皇后這輩子唯一的失敗和污點,就是她和皇帝的這段婚姻了。能教出這樣優秀的兒女,作爲母親,她真的非常了不起。
她現在對秦家真的敬佩至極也好奇至極了。到底是怎樣的尊貴世家,又是何等的遠見卓識,才能在實力超絕登臨巔峰後仍不爲浮名所動不忘居安思危,教出這樣優秀的後代。而且這樣的後代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代代成批生產。從文昭皇后兄妹到蕭景暄蕭靈菡和鳴,哪個不是當世人傑?
一個家族存在於世,最怕的不是無法出人頭地,甚至不是絕嗣,而是子孫不成器後繼無人,多少人家盼一輩子都不能盼到的優秀後代,在秦家僅她知道的就有這麼多……
“秦家也沒你想的那麼神。”蕭景暄輕輕一哂:“個人的資質不同,不是每個人生來都天賦超絕。他們只是在後天培養上做的很好,努力確保每個孩子都能得到最好的栽培和發揮。但即使如此,你以爲他們就沒出過普通人甚至敗家子?只不過在這樣一視同仁又極具針對性的教導下,每代裡都至少能找出一個撐起大局的。”
林逐汐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想象他跪地請罪的樣子,他這樣的人怎麼可以折腰呢?何況那還不是他的錯。“你舅舅,原諒你了?”
蕭景暄嘴角下撇,分不清他是想笑還是想嘆。“他沒吭聲,只在我跪了一天後讓我進了門。說到底,他對我本人沒什麼意見,但誰叫我姓蕭不姓秦?”
林逐汐翻了翻眼睛:這遷怒可真受得冤枉。
“我舅舅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蕭景暄的語氣裡帶着嘆息,也帶着顯而易見的孺慕和崇敬,“他是我最尊敬的長輩,倒不是因爲他有能力,雖然這也的確是事實。而是因爲他的態度。他活到現在,不是沒犯過錯沒辜負過他人,但無論怎樣,他都敢於面對並承擔責任,並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和誠意,將傷害降到了最低。作爲兒子、兄長、夫君、父親,他不說做到極致,也都盡到所有責任無愧他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林逐汐心酸地轉過臉,忽然爲皇帝也爲他感到濃濃的悲哀。
良久,她深吸氣,努力保持語氣的平淡:
“我與你非親非故,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