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逐汐等到子時也沒等到蕭景暄出現，她靠在牀頭昏昏欲睡，最後實在撐不住，伏在薄被上睡得東倒西歪。
睡得迷迷糊糊的，她感覺到有淡淡的涼意拂過肌膚，風貼着殿角吹過她的面頰，殿前的重重紗簾被風吹起，晃起一天月色，氤氳開清淺的花香，水殿風來暗香滿，挑開的繡簾後，出現的卻不是明亮的月光，而是淺淡的人影。
蕭景暄站在牀邊，看着林逐汐東倒西歪的睡姿，好笑又憐惜，關緊窗戶走到牀邊坐下，將大半滑落到帳外的薄被撿起來給林逐汐蓋好。
他的動作絕對很輕很小心，但林逐汐還是醒了。看着坐在牀邊的筆挺身影，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眼睛一亮，想撲過去又猶豫了。
在不知道他的用意前，她寧可先保持沉默和等待。
他將她的動作看在眼裡，對她的遲疑並不意外，其實這比他想象中的情況要好了很多，他原本還以爲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會興師問罪的。
四目相對，卻是無言。
明明心裡都有千言萬語，但真正見到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林逐汐忐忑不安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確認他沒有生氣的預兆，歪頭想了想，直接開門見山：“林家的事，是你做的嗎？”
蕭景暄點了點頭，神情淡定，想了想毫不猶豫答：“可以這麼說。”
雖然這不是他的本意，但的確是他爲了防止情勢進一步惡化選擇了先下手爲強。
林逐汐咬住下脣，忽然覺得憋得慌。他爲什麼要承認呢？就算騙她也好。他明知道只要是他說的。就算是騙她她也會信的，爲什麼要打破她的僥倖？
然而這些卑微的祈願她根本說不出口，似乎所有的念想都在瞬間破碎又似乎沒有，她剎那間只覺茫然。
心底升起幾分涼意，她想笑，身體卻在帶着水汽的夜風裡一寸寸冰涼下去。
她心亂如麻，不知何去何從，理智告訴自己就此認命，但內心依然充斥着不甘，她沉默片刻，擡頭看向他，烏黑的眸子安靜地倒映出他平靜無波的容顏，恍惚間她竟有種自己從未真正瞭解過他的錯覺。
她忽然感到酸澀，鼻子和眼眶都在泛酸，她努力忍住不讓自己的悲哀流露出來，力圖保持聲音的清淨平穩，但出口的聲音依然有細微的顫抖，輕如浮羽地響在他耳畔：“爲什麼呢？”爲什麼動手的偏偏是你？就算林家註定要亡，爲什麼是亡在你手上？換做其他的任何人都好啊，也能爲我保持最後一分念想。
可爲什麼，你要親自打破我所有的希望？
蕭景暄靜靜地凝視着她，目光幽深沉凝如淵，微微抿起的雙脣單薄如一條線，抿出點淡淡的殺氣和距離，“凡事都有個度，林家越過底線，自然要受罰。”他答得輕描淡寫，語速緩慢，似是在沉思。
他確認自己是不後悔的。這始終是他蕭家的天下，他不要可以，送人可以，但有人來搶奪來使壞就是不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不覺得自己的行爲有錯，何況他的處理已經是徇了私。
他不認爲自己有任何對不住林家的地方，反而有些對不起她。
林逐汐呆呆地看着他，那些質問和悲憤像奔涌的洪水被閘門攔住般堵在了心口前進不得，便開始回奔，沖刷過她脆弱的堤岸，將她心裡所有的防線都衝得一塌糊塗。
她只覺無話可說。
她知道他是高坐神壇的主宰者，即使平日裡在她面前再怎麼溫柔無害，他依然不會容許他人挑釁自己的威嚴。他要兼濟天下，但她從來只想獨善其身。她努力想追上他的腳步，卻發現自己依然力不從心。如今她身陷泥沼難以自拔，只感灰心。
他無愧於心，所以他巋然不動。
往日裡她愛他的堅定巋然，如今她卻恨透了他這種堅定巋然。
爲什麼，她就做不到他這種堅定如鐵永無畏懼的金剛心志？
她咬緊牙關，內心充斥的憤怒不知是對自己多點還是對他多點。
所有的道理她都能想明白，但她就是無法接受對林家下手的人是他。其他人，無論是蕭崇烈、蕭遠曈，還是林家的其他政敵都好，爲什麼要偏偏是他？
她閉了閉眼，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沒用，那股火氣越燒越重，她無法容忍他的雲淡風輕，就算她的父兄有罪，他也不能牽扯到她全家，即使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他能控制的結果，但她還是忍不住遷怒到他頭上。
是的，她知道自己就是在遷怒。但她做不到大公無私，她家的婦孺都是無辜的。
“我不想看見你。”她閉上眼睛，努力剋制自己心裡紛涌的挫敗，咬緊牙關，一臉冷淡驕傲的姿態。
蕭景暄的眼神裡寒光隱隱，不後悔是一回事，被她排斥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他做錯了也就算了，但這件事他覺得自己沒錯，這樣的結果他就無法接受了。
憑什麼她明知道林家錯了還要護着他們？難道他就不重要了？還是因爲他是贏家所以她就不分青紅皁白地同情敗寇？
發現自己特別容易受到她的情緒影響，蕭景暄深深吸氣，努力壓住竄起的怒火，極慢、極冷地問：“林家，對你就那麼重要？”
林逐汐詫異地迅速睜開眼睛。
她感覺到了他非同一般的怒火。
他在生氣？
這人生起氣來原來是這樣的，比平時更冷淡更遙遠更安靜，冷淡得讓人心寒，遙遠得像瞬間相距萬里兩心分離，安靜得像壓抑着某種澎湃，不知道何時會破堤而出。
這種平靜裡蘊藏着無盡暴風雨的壓抑令她心驚而不安，她明白這種詭異的平靜裡蘊藏的危險。
她縮了縮脖子，本能地感到心虛，下意識地想道歉，但很快她反應過來，對上他冰冷的眸子，她心裡不平衡的怒火頓時又騰騰地冒了出來。
他氣什麼？她又心虛什麼？明明是她吃了虧是他對不住她在先，應該是她生氣他心虛纔對，她都沒發脾氣他還計較？這男人真是小氣吧啦的。
林家重不重要？這問題還用問？
“
當然。”她揚起下巴挑釁地看着他，理直氣壯答。
暴怒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這一刻蕭景暄忽然生出讓他覺得不可理喻的念頭——讓林家徹底消失算了！
好在這種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他很快找回幾分冷靜，看着她挑釁的神態，心頭一陣煩躁，索性撇開頭不看她。
眼不見爲淨。
他半晌恢復了平靜，若無其事道：“不管你怎麼想，我對自己的行爲都問心無愧，也不後悔自己做下的決定。如果你要爲了林家報復我，我隨時歡迎。”
“你……”林逐汐惱怒地瞪着他。
蕭景暄卻沒再看她。
該說的都說完了，還留在這裡幹嘛？等着自己的情緒再次失控嗎？
他站起身，“我走了，你早點休息。”
根本不等她有任何動作，他迅速離開，動作快得她看不清人影，那樣的速度，對他而言，近乎逃離。
“哎你……”林逐汐呆呆地瞪着他遠去的方向，伸出去挽留的手僵在半空，難以置信他竟然這麼不明不白地跑了。
良久，她恨恨地一捶牀板。
“混蛋！”憤憤不平的低斥聲飄散在寢殿裡，咬牙切齒的意味格外明顯。
半夜裡睡醒還和男人賭了場氣，可想而知林逐汐後半夜都沒能睡着，次日早起接受妃嬪請安時也是興致索然心不在焉，妃嬪們都知道林家的事，以爲她是掛心林家，心裡同情、嘲笑、看熱鬧的什麼心態都有，但面子上都是維持着禮數，畢竟惹怒了皇后做了出氣筒，對她們可沒什麼好處。
林逐汐對那些看笑話的目光心知肚明。只要她們不主動挑釁，他也就當做不知道。畢竟她也不可能管人家的心裡怎麼想。
她因爲睡眠不足頭暈目眩，正想走個形式就此算了讓她們各回各的窩，不料門口突然傳來通報聲，蕭崇烈來了。
打擾自己補眠的意外來了。
林逐汐心裡越發不耐煩，心想蕭崇烈一來肯定沒好事，這人不知道又要怎麼利用林家的事攻擊自己。
但心裡再怎麼明白對方的來者不善，衆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可能趕人。強忍着不耐煩行禮，大步而來的蕭崇烈目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隨意地揮手所有人起身。
妃嬪們請安過後，閒話了一晌，蕭崇烈見所有人都在，才指着林逐湄道：“林嬪有孕，要好生調養纔是。三日後朕在宮中爲你擺宴慶賀，再正式晉封。”
林逐汐心裡一動，看了看人羣裡打扮得並不起眼的清妃其木格，又看了看神情冷漠的杜雲玲，心裡也拿不準蕭崇烈的用意了。
不管這餡餅是否帶毒，現在對林逐湄來說都是好事，她沒有理由去幹涉。
蕭崇烈向來薄情，最近情況多變，他放在妃嬪們身上的心思更少了，宣佈了自己的決定後，他便沒心思再浪費時間，大而化之地揮了揮手，略帶不耐煩地道：“好了，沒什麼事就都退下吧，朕有話要和皇后說。”
林逐汐不動聲色，心微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