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靜無聲,清音閣裡依舊有燈光數點自窗格漏出,在生機勃勃的夏夜裡透出鉛華洗盡返璞歸真的安然,屋檐下徐徐吹來清淡的藤蘿香,映着其間飛舞的流螢,帶來夏夜的靜謐清涼,令因炎熱天氣而煩躁不安的心也變得妥帖從容。
夜來閒人盡去,月影橫斜,顯出夏夜裡難得的清淨,月光淺淺淡淡地投落窗邊,映得倚窗望月的人影越發的身形飄渺,室內南北長窗對開,涼風徐來,紗幔輕拂,清涼安靜宛如仙境,窗邊的女子斜靠在紫檀木折枝蘭花貴妃榻上,身邊的宮女一邊爲她打扇,一邊喁喁向她低語什麼,一身玫瑰紅色鑲金線滾邊冰絲長裙似乎要化在月光裡。即使是獨自納涼,她也依然服飾整齊,頭上未用任何釵環,卻依舊將一個簡單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紋絲不亂。
乍一看這幅情景清淨而簡單,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事實上這一幕每晚都會發生,明裡暗裡的護衛們都習以爲常見怪不怪。
窗邊忽然無聲無息飄進一道人影,身姿輕靈宛若一縷白雲一片雪花一節綢緞,那般柔軟又輕鬆地飄落,好似全無重量。
那人也是一身紅衣,卻不是這般繁複的長裙,而是簡單的勁裝,近乎透明的絲絹,紋路疏朗得可以透過布料看見影影綽綽的人影,明亮鮮明得像要一筆筆畫進他人的眼睛裡,她長及腳踝的烏髮無任何點綴,只用一根淡紫色緞帶在腰間束了道結,有種女子少見的利落瀟灑之美。
燈光映出她的容顏,膚光勝雪潤澤如玉,眉目清麗氣質高華,一雙清淺的琥珀色眸子卻隱藏在燈光照不到的暗影裡難以看清。
赫然是江塵渺。
“主子。”室內兩人立刻起身行禮。
江塵渺隨意地點頭,確認四下無人,才低聲問:“最近情況怎麼樣?”
那夜她在長淨宮見了那人後直接離開去做準備,這些天也沒關注宮中的情況,反正只要蕭崇烈沒發現她已經離開,其他的都和她沒關係。
但既然決定要離開,她自然不能在這裡留下隱患。
女子迅速將最近的事以簡潔的語言彙報給她聽,神情嚴肅而平靜。
“做的不錯,”江塵渺聽得很滿意,頷首讚賞,雖語氣仍舊淡漠,但足夠讓她們欣喜了,“都很會把握分寸。”
“主子,另外還有一事。”女子想起前些天接到的訊息,想到那個悽惶不安的孩子,心生憐憫和不忍,又拿不準主子的態度,不敢表露出太多情緒,只低下頭,輕聲道:“前些天,蕭祺灝請我們幫他回未央宮。”
江塵渺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有點意外,“你答應了?”
“沒有。”女子立刻搖頭,她哪裡敢自作主張?尤其這件事還不是那麼好做的。
“不管他。”江塵渺心如止水,從眉目到神情都巋然不動,緩緩道:“求人不如求己。他不需要我們多管閒事。”
如果他連這麼點小事都承受不住,將來遇到更殘酷的事怎麼辦?別說她們,即使蕭景暄在,也不會希望他如此脆弱。何況現在她和他們母子一樣是重點監視對象,蕭崇烈和葉銘檀一天到晚不錯眼珠地盯着,就等着她有所動靜,她還明知故犯,傻嗎?
“北疆那邊的情況如何?”猶豫一瞬,江塵渺還是問出口。
她這次破天荒的聽了蕭景暄的話,沒有插手北疆的任何事,原因是什麼,連她自己都不清楚,也或許
是她不願意清楚。
但不管怎麼樣,所有的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她很快會回去親自問一個答案,也沒必要再糾結。
“準備已久,也到了做決定的時候。”她的手指緩緩撫過腰間的紅綾,目光雪亮如劍上明月光,“攝政王妃在宮中死於非命,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六月的風,從樺月城吹到北疆嘉令關,已從炎炎夏日走到仲秋。
將近子時,夜色深深,本已緊閉的城門卻忽然緩緩開啓,迎進來一輛極其樸素的青色帷幕的馬車,這輛馬車,自外面看極其尋常,看不出主人的身份,隨行的護衛卻是面若玄鐵冷峻如石,隊形嚴整目光犀利,時刻警惕。
馬車轆轆地行在空無一人的街巷,簾幕忽然被掀開。
修長的手指,雪白鑲金邊的衣袖,車簾下一張清冷雅緻的容顏,神情淡漠,瞳眸宛若靜海沉璧般黑沉卻疏淡冷漠,臉色蒼白得驚人,靠在車壁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街巷,萬家燈火映入眼簾,暖融融的顏色如浮沉不定的星光,笑語歡聲接連浮響,緊一陣慢一陣的砧聲迴盪在街道上,安寧和樂的情景,令人無法想象這裡在一個月前還是座深陷戰火的城池。
蕭景暄怔怔地看着遠遠近近的燈火,忽然有種自己身在另一個世界的錯覺,看得再美又能怎麼樣?這終究是和他無關的風景。胸口隱隱作痛,他無力地縮回車內,緩過這陣劇痛,伸手接住飛落的信鴿,他抽出信紙大致掃了一眼,只覺心口陣陣發悶。
他還是做不到心如止水,即使早有預料,但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仍舊無法無動於衷。
想到遠在皇宮的妻兒哀傷的容顏,他心頭微涼。
看來,他必須加快步伐了。
“主子,到了。”車外的護衛提醒。
普通的小屋,在一片民居里毫不起眼,燈光如豆,透過門板縫隙落在眼前,下車的蕭景暄有些恍惚地看着,心裡忽然涌起淡淡的羨慕,好笑自己也會有這樣傷春悲秋的時候,他不徐不疾地敲了敲門。
吱呀聲響裡,開門的女子眉清目秀,神情平和,微笑恬淡如流水,“你來複診了?”
“勞煩姑娘。”蕭景暄微微欠身,態度溫和,神情微帶敬意。
蒼朮搖頭一笑,打量着他的氣色,側身讓他趕緊進屋,“屋子裡有爐火,趕緊進來,你現在受不得冷風。”
“謝謝。”蕭景暄也不逞強,轉頭吩咐護衛們各自尋個暖和地方歇腳,坦然自若地進門坐下,將雙手湊到爐邊烤火,橙紅的火苗映上他的臉頰,顯出一絲難得的紅暈,宛若盛開的玫瑰花瓣般豔色驚人。
“你的傷還沒好?”蒼朮皺眉看着他蒼白的臉,有些疑惑,神情漸漸變得嚴肅。“你是不是沒按時服藥?”
她給他的藥都是精心準備,治療內外傷都有奇效,沒道理他會拖到現在還病殃殃的。
“那藥我沒用。”蕭景暄也不瞞她,淡定道。
“爲什麼?你難道不要命了嗎?”蒼朮驚訝又憤怒,作爲大夫,她本能的不喜歡這種不配合治療的病人。
“我把藥送人了。”他答得輕描淡寫,“當時身邊有人傷得比我還重,也更需要那藥。我暫時死不了,但他沒藥肯定會死。”
上個月他帶兵迎戰,卻估算錯誤形勢,高估了杜集現的反應力和頭腦,被他拖累陷入僵局受了傷,雖然後
來突圍得勝,但因來往奔波勞累缺藥,傷勢一直沒好。
蒼朮默然,忍不住懷疑地盯着他,斜着眼睛滿臉不信:“你真是個王爺?”
蕭景暄莞爾,“難道我不像嗎?”
蒼朮鄭重其事點頭,肅然道:“確實很不像。”不是應該越位高權重越自私自利越怕死嗎?他還真是個異類。不過也只有這樣的異類,才能得到三十萬將士的發自肺腑的擁戴和崇敬,唯他馬首是瞻吧。
“你這種藥很好,能將配方賣給我嗎?價錢隨你開。”他忽然道。
“你就算拿到配方也不可能用在軍中,其中幾味珍貴主料根本無法大規模使用。”蒼朮很快明白他的用意,直言不諱。
蕭景暄沉默。
“不過也可以改改。”蒼朮交給他一張麻紙,笑得狡黠,“這是改良版的藥方,我換了其中的珍貴藥材,改用可以大批量使用的藥材,效果自然不如給你的那些,但比起普通的傷藥好的多,你拿去吧,就當是我勞軍。”
“多謝。”他也不客氣,直接收下,誠摯道謝。
蒼朮擺手示意不用,想到最近的戰局,忍不住問:“那個督軍,你打算怎麼處置?”
“誰捅的刀最痛,就讓誰動手。沒必要爲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搭上自己。”蕭景暄答得漫不經心,明明是清雅的笑容,蒼朮卻從中看出絲絲森然。
她不由歪頭思索,“這些權謀之事我也不懂,只是你要儘快了,如果到了冬天,只怕日子會很難熬。”
“不會到那時候的。”蕭景暄的聲音輕而篤定,仿若夏夜幽夢,“很快就會結束。”
嘉令關下一戰,翻來覆去,交戰雙方又分有大大小小好幾方勢力,與其說是軍事,倒不如說是政治成分更大些。
都有翻雲覆雨手,都有千絲萬縷謀,就看誰的計策用的更高明罷了。
蕭景暄在奪回嘉令關後,中規中矩地傳出捷報給朝廷,但蕭崇烈實在無法生出半分喜悅,反而怒火中燒焦頭爛額。
他派去的監軍杜集現被蕭景暄冠上通敵之名,由欽差直接押送回京,誰知道卻死在京畿附近,死無對證。
那日的出賣軍情到底是怎麼回事,自然就沒有人能說清楚,也就沒了翻案的可能。
以至於樺月城內外傳得沸沸揚揚,說杜家有意和火獅部勾結,通敵叛國。
流言一發不可收拾之下,蕭崇烈無法再回護,只好用犧牲杜家的方式堵住了悠悠之口。杜集現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葬送了外戚杜氏一門。
滿門抄斬,家產充公,已經出嫁的女兒按律不會受到孃家的牽累,所以杜婉馨和杜雲玲倒是逃過一劫,但即使如此,榮寵聲勢也大不如前。杜婉馨徹底撒手不管宮中事,杜雲玲也閉門不出,和自行禁足也沒什麼區別了。
轉眼間皇后和皇貴妃接件出事,後宮無人主持,敏妃林逐湄順理成章地接管宮務,因此成爲最大的贏家。
後宮和前廷連串的變動不斷髮生,對於朝野的震動不啻地動山搖,引起了極大的反彈和不滿,蕭崇烈疲於奔命,按下葫蘆起來瓢,更無力和蕭景暄抗衡。
如今的北疆,八部已經徹底稱服,服的也不是大羽朝廷,而是蕭景暄,整個北疆內外,都納入了他的勢力範圍,儼然是國中之國。這隻臥在北疆的猛虎,已經到了朝廷無法節制的地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