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人預料的完全不一樣,蕭景暄此刻根本不在東海戰場上。在軍隊打得不可開交時,他卻悄然出現在玉山。
和他一起的還有凌風。
“我最後再勸你一次,最好不要去。”笑吟吟的男子依舊笑吟吟,凝視他的眼眸裡神情認真而隱隱凝重。
“如果你的女人只剩下三四年可活,需要用青泓玉救命,你會不會去?”蕭景暄頭也不擡研究着手裡的地圖,冷冷問。
地圖很破,顏色泛黃,蟲蛀的洞零零碎碎分佈各處,有的地方還發黑看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很古老的東西,從哪個旮旯裡挖出來的。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這是兩百年前的羊皮地圖,畫的是玉山千丈崖下凌國皇陵的情形,基本上算一次性消耗品,根本就沒想過以後還要用,在那唯一一次使用後就隨手扔到了不知哪個角落,若非凌風是個喜歡到處亂轉查看又細心的,也找不到這塊墊桌角的廢紙。但即使如此,他們也廢了好大的勁才研究出來這是個什麼玩意,又對照地圖冊找了很久才知道這上頭畫的是哪裡。
凌風擡頭看天,不做聲。
“你看倒了。”他見他皺眉研究半晌,越研究眉頭越皺緊,涼涼提醒。
蕭景暄嘴角一抽,對這地圖的破舊度只能膜拜了。
但有總比沒有好,他默默地忍了。
“我看過那最後一位純血皇族的生平,凌國的皇陵的確在後期被秘密轉移到這裡,入口就在崖下寒潭。”凌風皺眉盯着腳下深不見底隱約有云霧繚繞的千丈崖,心想看這高度跳下去不死也得暈。
找到小路下了崖,藝高人膽大的兩人硬生生仗着地圖史書和實力連蒙帶猜地闖進內部。
“果然博覽羣書還是很有用的,不然我們也不能進來得這麼順利。”蕭景暄站在漆黑的甬道上看着前方道路上漸次亮起的燈火,看向凌風的眼神複雜。
這個人,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但偶露崢嶸便見顏色,每次都能讓人覺得自己小看了他。
似乎他知道的事,遠比他們以爲的多。
“你無需試探我,不該說的話我從來不會說。”凌風的語氣懶懶的滿是漫不經心,但字裡行間透出的那種決然和冷酷,宛若冰錐深深地扎進人心裡。
蕭景暄眉梢微挑,全不在乎他的警告,從容道:“我只是很奇怪,你從哪裡知道這麼多秘密的呢?”
“我不像你們身負重任,偏偏我的好奇心又重,喜歡刨根問底,自然會有所收穫。原本也就是些可有可無的事,不過現在恰好用上罷了。”凌風答得不以爲意,“倒是你,就那樣將戰局扔下,不擔心嗎?”
“我送給江塵渺大堆炮灰刷軍功還不好嗎?”蕭景暄的語氣比他還淡,像在說我踩死了幾隻螞蟻。
“那可都是你大羽的子民,你也捨得?”凌風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的眼睛,一雙比女子還明媚如秋水的眸子透出
淡淡的涼意。
“我爲什麼捨不得?”蕭景暄的語氣始終淡漠,似乎這世上除了林逐汐沒什麼事能讓他動容,那樣的淡漠和涼薄,令人錯覺他的血管裡流的不是血而是冰冷的水銀,“他們都是蕭崇烈的嫡系,本身不信任我也就罷了,還不肯聽勸。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己非要找死怪得了誰?”
治亂世需重典,想要保護自己和所愛的人,就只能用足夠的冷酷和鐵腕豎立自己的威嚴鞏固自己的統治。
有時候只有鮮血和死亡,才能換回長久的和平。
沒有穩定的統治和人心,他要如何結束這似乎永無止境的動亂,鎮壓那些野心勃勃的敵人?
“站在我對面的,都是我的敵人。”他聲音決然,“沒有大羽人和沉玥人的區別。”
凌風輕輕笑了笑,笑聲短促,帶點涼。
“何況這樣不好嗎?他們戰死,我就有理由退兵,也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蕭景暄態度坦然,直接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我可沒打算逼得你們和我不死不休。”
凌風斜睨他一眼,笑得嗤之以鼻,“這纔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蕭景暄不語,默認。
不如此,他憑什麼停戰?這又不是上臺演戲可以說停就停。
一盞盞蘭澤花狀請青銅燈隨着兩人的前行無聲點亮,火苗幽幽,一跳一跳地延伸下去,仿若有無形之手在爲他們點燈,他們走到哪裡,燈就亮到哪裡,宛若看不見的黑暗深處有人在掌控一切,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暈黃的光斑映出兩人的容顏,竟顯出幾分幽冷的淡青。
即使是見慣大風大浪的兩人,也不禁生出幾分壓抑和不安的感受。
根本沒感覺到風,也沒有一絲光亮,卻不曾感到憋悶,通風口到底設在哪裡?
但皇陵這種地方向來隱秘,他沒打算多加探究,更沒打算在死後沉睡在這裡探究。
沉玥皇族大多不喜歡修陵寢,他們更習慣火葬或沉海水葬。
前者主要歸功於開國君主和兩百年前的月夕長公主。
沉玥秦氏皇族原爲凌國貴族,只是後來被末帝株連九族,鐘鳴鼎食簪纓世族一夕傾塌,只逃出開國君主一個,他的妻子更是被凌遲處死,爲仇,他建立沉玥傾覆凌國,追封亡妻爲開國皇后,有生之年也納妃生子,卻不曾再立後更未愛過任何人,未及四旬便相思成疾抑鬱而終,死前遺言一生對不起皇后,只願死後火化和她的骨灰一起融入山河實現當初陪她走遍天下的承諾。
月夕長公主秦若錦雖未登臨皇位,威望和影響卻超過任何一位皇帝,她徹底實現沉玥的男女平等,打破門第限制不拘一格錄用人才,締造兩百年博大寬容的風流盛世,這位殿下在相伴一生的愛人辭世時自盡,遺言將兩人火化後的骨灰一起撒入自然,徹底謝絕聲色繁華的打擾。
上行下效,後世皇族爭相效仿,不再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去修陵墓,
反而願意火化後皈依自然。
而後者,則是因爲地理位置。
沉玥皇宮早年建立在玉山,兩百年前遷居寒煙島,掌握無邊海域,皇族子弟追求曠朗自由,骨子裡也灑脫不羈,更願意一葉竹筏沉入海底,在那個安靜寬廣而神秘瑰麗的世界裡永久長眠。
七彎八拐,路遇機關陣法都被他們有驚無險地躲過,地圖殘缺不全,兩人連猜帶蒙走了不少彎路,總算找到真正的陵寢入口。
一塊冰冷的石碑橫在他們面前,石碑後孤墳弔影,歷經歲月滄桑,已生青翠枝葉。
“按照史書記載,這應該是兩百年前的右相莫軒楚的墓穴。”凌風注視着那冰冷石碑,心裡也生出深深涼意,如歲月的潮水浸透肌骨。
三百年前,開國君主滅凌國,只有早已假死的末帝胞妹逃過一劫,遺命子孫復國,兩百二十年前五國爭雄,實際上參與其中的卻是七國。暗地裡沉玥秦若錦和凌國然瓏公主殷陌初兩位驚才絕豔的紅顏攻防博弈,既是敵人,也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最後殷陌初自己想通放棄並遠走天涯,卻在經年後嫁給莫軒楚,但她終因少年時爲復國損耗太多心力沒活過四十,只在去後歸葬皇陵,莫軒楚卻安穩地活到六十三。
“殷陌初是凌國最後一個純血皇族,她沒有生育,殷家血脈自此斷絕,但好在她葬在此處,也算落葉歸根。莫軒楚未與她合葬,應是不想打擾殷家先輩安寧,畢竟他是沉玥人,但他也是殷陌初的夫君。”蕭景暄想起史書上輕描淡寫的記載,心情複雜。
時光如流水,一去永不回。再多的傳奇與驚豔,也都已經淹沒在滔滔歷史長河裡,而那些風華絕代的人們,都已經成爲史書上一個薄薄的符號。
百年後,史書上又會怎樣記載他呢?他在後人心目中又會是怎樣的?
他心生蕭瑟和悲涼,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凌風輕輕一嘆,想着那些久遠的愛恨和潛藏的陰謀,因爲懷念與在意、相思與別離而墨色淋漓走筆於歷史圖冊上的恩怨糾纏,也終究化爲一頁泛黃的紙,深埋在厚重的史書中。
而他們,也是一樣的。
再過百年,他們也只是後人口中津津樂道的一則傳說,而已。
“青泓玉在大羽立國時就已開採到絕跡,我也只是偶然看到過一次凌國皇陵陪葬品清單,才知道這裡還有。你想救林逐汐,就必須進去,想辦法開棺。”凌風語氣嚴肅,但內心也感到心虛。
無法不心虛,他雖然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好人,但盜墓打擾死者安寧這種事太缺德了,尤其這還是他家祖宗的主子們的墓穴……回去後會不會被長輩們抽死?
蕭景暄深深吸氣,壓下這一刻紛亂如落花的思緒,竭力保持平靜的口吻,“別說廢話了,趕緊進去吧。”
凌風默然,半晌才慢吞吞地轉頭看向他,眼神裡淡淡的茫然。
“我想問你,路怎麼走?入口在哪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