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很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只在默默流眼淚,似乎她連哭泣也帶着拒絕的味道,不願讓人瞭解靠近。
她在哭什麼?
他隱約覺得和匕首有關,大概是她難以忘懷的傷心事?
看來這個在他眼裡明亮天真的小姑娘,過的也不那麼如意,心裡大概也兜着許多不爲人知的血淚熬成的苦水。
高門大戶裡的骯髒事和皇宮一樣數不勝數,本就是世間傾軋最多爭鬥最烈最黑暗最詭譎的地方,外表的光鮮亮麗永遠是給人看的假面具,內裡的污穢根本不敢看。縱觀天下,哪家的豪門深井裡沒投過屍?哪戶望族門楣裡沒染過無辜人的鮮血?哪座皇宮裡沒飄蕩過權爭失敗者的冤魂?
在這世上,有誰又是一帆風順的?
至少,她和他都沒有那樣的福氣。
他忽然想起蕭靈菡,八皇子去世時她也是這樣,抱着自己默默地流眼淚,可殺傷力遠勝過她狂哭大叫歇斯底里,那是他們心裡一輩子都彌補不了的傷。
他的手頓在半空,半晌後還是落在她背上輕輕拍着她的背部順氣,做起來他才知道這行爲沒自己想象中那麼難,似乎一切也都很順理成章。
“我不喜歡這裡,一點都不喜歡。我想回家,想回江南,回二叔身邊,這裡不是我的家……他們爭奪這麼狠想要的這麼多,不累嗎?你不累嗎?我們都不累嗎?”她躲在他懷裡輕輕地問,也不知道是在問誰。
或許她也沒指望得到答案,只是此刻倦意太深想發泄,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他卻怔在原地,往事從雲端飄落,喚醒他心裡深埋的寂寞酸楚,他竟不知該怎麼答。
累?怎麼會不累?但對他這樣的人來說,這個字眼是根本不該出現的,再累再苦他也只能撐下去,一生的腥風血雨明槍暗箭,永無停歇之日。
他有些呆地舉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指甲蒼白,就像他寂寥如深水的人生。
他知道自己不是討喜性格,對情事向來看得淡,甚至連婚姻大事也沒怎麼在意。
搭夥過日子而已,選個堅強獨立不拖後腿的女子就成,其他的不重要。
早在經歷過幼時變故,在責任和愧疚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佔據心靈後,又有沉玥的珠玉在前,他對大羽的這些菟絲花花瓶美人半點興趣也沒有。
至於男女之情……在見識過父母的悲劇後,這令世人神魂顛倒的愛情對他而言已索然無味。
他未來的路那麼長,目標那麼遠,責任那麼重,走得那麼累,危險那麼多,痛苦那麼深,稍不留神就會中途崩折累及身邊人,連偶爾停下腳步看一眼路邊的風景都奢侈得像生命賜予的減法,他哪裡有心情去管這些情情愛愛?偶爾靜下來他只想歇一歇。
她的心思他多少能察覺一二,但也只是察覺而已,他始終冷眼旁觀,看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試探靠近,一點點爲走近他努力着。
他什麼都不會做,也什麼都做不到。
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溫暖的人,如何能溫暖別人?
他一點都不爲自己對她的放縱沉
默引得她迷戀更深而愧疚,反正自己什麼也沒做,她也什麼都沒說,只不過是猜測,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然而此刻,看着眼前悲傷得不能自已的小姑娘,他心裡漸漸涌起一股奇特的情緒。
憐憫?同情?談不上。大概就是有點兔死狐悲吧,還有種淡淡的羨慕。
是的,他羨慕她。
能痛痛快快地哭出來說出來,也是種難得的幸福。
而他,連這樣的幸福都沒有。
他的人生,永遠沒有資格任性或哭泣。
兩個人都沉默,都在各自的驚濤駭浪裡沉靜。
林逐汐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當年事情發生時她都沒掉一滴淚,沒道理過了三年她卻突然哭了,可事實就是這般奇怪,看見他拿着那把匕首,她突然覺得深埋的委屈和心酸冒出來止都止不住。
遲來三年,終於有個人能讓她痛痛快快地哭泣。
她哭累了,發泄夠了,心情輕快不少。看見他被自己弄髒的衣服,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朔月倒是不在意,“心情好些了?”
林逐汐老實點頭。
“那我走了。”朔月無所謂一點頭,轉身。
反正人也見過了,情況也確認了,還呆着幹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總得避個嫌。
“你等等。”林逐汐想也不想探身拉住他的衣袖。
抓住他,卻又呆住——抓住他幹什麼?
她還沒想清楚,朔月已回過頭來看着她的眼睛,先問了出來:“你還有事?”
林逐汐剎那間竟啞口無言,她倒是想留他,可是什麼理由?何況夜裡留異性在自己房間……傷風敗俗還不安全。
但動作總在意念之前並有所違逆,林逐汐瞪着自己抓住朔月衣袖的手,有那麼一瞬間她恨不得這手不曾存在過。可她總不能直接說她不想讓他走吧?
就算她不顧顏面和矜持,也要考慮他對自己的看法。可面對朔月沉靜的眼眸,她總不能一直當啞巴。
沉默半晌,她終於道:“我睡不着。”
朔月:“……”這什麼見鬼的理由?她以爲他是誰?他父母嗎?就算真是她父母,她這個年齡睡不着也不用再向父母求安慰吧!
他覺得自己真有早生華髮的趨勢,可他居然還沒理由拒絕,心裡陡然生出無力感,他連嘆氣都沒力氣。“所以呢?”
她難道要他守着她等她睡着再走?說好聽點是她相信他人品,說難聽點叫她沒腦子。
“咱們說說話吧!”她覺得自己今夜在他面前丟盡了顏面,還好這段時間追着他也練出厚臉皮,勉強維持住表面的若無其事,雖然耳根處泛着很可疑的薄紅,好歹整張臉的表情沒崩,“聊聊,怎麼樣?”
“你想聊什麼?”她拉着他衣袖不放,他只好在牀邊坐下,順手好心地給她掖了掖被角。
林逐汐心想他這安靜寡言的也不怕把自己憋死。“你對七殿下應該很熟悉吧?”
“你看上他了?”朔月斜她一眼,淡淡問。
林逐汐張口結舌,無法理解他這風一樣的思維。“你是怎麼想到這個的?”
“一般女孩子特意打聽某個男人,不就是看上他了嗎?”朔月老神在在。
林逐汐:“……我只是好奇!好奇!”她重點加強調。“文昭皇后的事傳得人盡皆知,她的嫡子本該是萬衆矚目,實際上卻默默無聞。我想知道很正常。哎,對了,你對文昭皇后應該不陌生吧?我二叔對她讚不絕口,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那麼多的口舌夸人,她是怎麼樣的人?”
朔月:“……”林先生,您可真多事!
他嘆口氣,語氣平淡,“都是往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如果你要嫁到皇家,最好祈禱你運氣好不要嫁給蕭景暄。當年皇后薨後不久,他遭人暗算九死一生,雖僥倖活命也留下心疾,不能激動不能喜悅不能生氣,情緒波動稍微大點便如萬箭穿心甚至會暈厥。而且……”他淺淺瞟她一眼,聲音綿長如線輕如雪,笑得甚是意味深長,“子嗣艱難。”
嗯?林逐汐的眼睛瞬間瞪圓,恍然大悟,“難怪皇帝對他不聞不問。”
其他的都還好,可偏偏在子嗣上……七皇子幾乎沒有繼位的可能性,這就代表他在很大程度上難以自保,如果再有帝寵,完全是活靶子。將來新帝登基,他肯定沒好下場。
就算皇帝想越過兒子把皇位傳給孫子,那也要七皇子膝下能生出兒子才行。
這也算另一種意義的保全了,看來皇帝對這個兒子也挺關心的。
“這件事樺月城裡知道的人不多,但也絕對不少,只不過礙於皇家顏面不敢聲張。但要聯姻,選誰都比選七皇子好。哪怕是體弱的五皇子,經過這些年精心診治,雖比不得常人健康,但只要好好保養,活到五六十歲絕不是問題。”朔月淡淡道。
“可惜了。”林逐汐搖頭,“如果皇后還活着,七皇子也不會遭此厄運,那他們這一系應該是穩贏的,也不會演變成如今撲朔迷離的局勢。”她單手托腮,歪着腦袋注視着他,眼神清澈如山間清泉,“不過我倒是奇怪,誰有這麼大本事佈下這樣宏大的局,一舉發力害死皇后還弄得七皇子半死不活?德妃和鄭家?不對,他們覆滅時皇后和七皇子都還好好的。”
她原本一團漿糊的腦子更亂了。
“誰知道呢?”朔月語氣清淺。
林逐汐嘆口氣,又有點想不通,“可秦家呢?他們真的一點都不管七皇子?”
“怎麼管?”朔月反問,“你以爲病痛這種事還能轉移?”
林逐汐怔怔的,“可皇后當年執意出嫁就算有錯,她紅顏薄命的結局還不夠淒涼嗎?就算是天大的錯,人死如燈滅,也該一筆勾銷了。七皇子是她僅餘的兒子,以秦家的勢力,照顧一下也不難,有母族撐腰,七皇子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尷尬。如果我有能力,對自家人肯定要好好照顧的,親人之間本就該相互扶持,不然宗族的存在還有何意義?”
看蕭崇烈就知道了,能有如今的風光,杜家功不可沒。
朔月沉默,剎那看她的眼神複雜,微帶嘆息。
“有時候,漠視何嘗不是另一種保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