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馮豐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葉嘉的面孔——那明明就是伽葉!
她將他給自己的名片捏在手裡,都汗溼了也不肯放開。上面的電話號碼、地址,每一個字都牢牢背下了,她幾次拿了手機,很想打個電話過去,可是,卻總沒有勇氣,心裡又急切又失落又期待又惶恐,如此翻來覆去,哪裡睡得着?
折騰到快天亮,她才勉強睡着,醒來時,外面的沙發上空空如也,李歡像往常一樣,去看這個奇怪的世界,並尋找工作機會去了。
這些日子,李歡去找了幾次工作,他眼高心高,找的都是收入很高的金領級別的工作,可是,無論他學識多好,見識多高,舌燦蓮花,人家沒看到身份證學歷證明就只能拒絕他了,其中一個人還說,你雖有才,誰知道是不是逃犯呢,差點要報警的樣子。李歡一氣之下,整天就琢磨着到哪裡去辦一套很顯赫的假身份證假學歷。
馮豐可不敢告訴他九眼橋就很多假文憑的小販晃來晃去,但是,那些公車站牌、小報的角落裡,經常有這種狗皮膏藥廣告,等他再熟悉一點,估計很快就找到了。
她其實並不主張李歡這麼快就去找事情做,一個跟現代如此脫節的人,起碼得給他足夠時間,讓他明白這是怎樣一個年代,怎樣一種世俗觀和價值觀。
看看茶几上,有他買好的早點,這是他來現代唯一固定做的“家務事”——他習慣早起鍛鍊,每天五點半就準時起牀,說是以前“早朝”比這還早。他到現代不能舞槍弄棒,幸好租屋的小區內有個不大的活動場地,有一些簡單的體彩部門出資修建的體育活動設施,說是爲了全民健身。這裡每天都很多老頭、老太在那裡“健身”,馮豐從來不去,但是李歡無處可去,也只好很早的時候去那裡跑步、鍛鍊一下,等老頭、老太出來了,他早已離開了。樓下很多賣包子稀飯、豆漿油條的,他每次鍛鍊了,就順便買回來。
馮豐胡亂喝了點豆漿,啃了幾口油條,心裡亂糟糟的,乾脆丟在一邊,茫然坐在沙發上,也不知今天該幹什麼。
她拿起手機,猶豫半晌,還是戰戰兢兢地輸入了那幾個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然後撥通,裡面,伽葉的聲音那麼清晰地傳來:“喂,你好……”
他的聲音,隔了電話傳來,依舊是那樣溫和、熟悉。她不敢開口,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喂,您是誰?”
馮豐依舊沒有作聲,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那端,葉嘉的聲音溫和中帶了笑意,“我猜猜,是不是小豐?”
葉嘉不喜交往,可是每次回國都會有許許多多雜事。爲避免被打擾,他的行程都是助手安排接洽的,而除了極親密的兩三個朋友、家人以外,他從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的私人聯繫方式,可是,他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竟然主動告訴這個陌生女子自己的電話,以便於她跟自己聯繫。
如今,聽得電話那端那樣沉默的陌生的小心翼翼,幾乎立刻就猜出了她是誰。
馮豐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輕聲道:“伽葉,我……伽葉……”
“小豐,我叫葉嘉,不是‘伽葉’……”
“哦,是這樣啊……你是葉嘉……”
她的聲音很輕,聽起來又傷心又失望。他心裡覺得莫明其妙地有些難受。
“伽葉,哦,葉嘉,你在做什麼?”
他微笑道:“我今天下午兩點在C大禮堂有個演講,你來不來?”
“哦,我可以來麼?”
“你來吧。你進門時,告訴保安你的名字就可以直接進來了。”
“好吧,我一定來。”
“好的,再見。”
“再見。”
掛了電話,似在夢裡。
她看看時間,才上午十點,距離下午的演講還有這麼長時間。
心裡翻江倒海地激動起來,她衝進臥室,拉開簡易的布衣櫃,裡面寥寥一些衣服,好像沒有一件是能穿得入眼的。
她仔細看了又看,比對了又比對,才挑選了一條白色的長裙穿上,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了。
心裡又激動又喜悅——又要見到伽葉了,他那樣親切地叫自己“小豐”——除了伽葉,誰還會這樣和自己一見如故?
馮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這樣漫長的時光的,當她走了一站又坐了公車來到C大時才一點半。
馮豐對C大很熟悉,她自己就是這裡畢業的。可是C大的醫學院她卻幾乎沒怎麼去過,那是前幾年才合併的一所有名的醫科大學。
那座新修的禮堂就在前面,馮豐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門口黑壓壓地擠滿人,許多人不停遊走,見人就問,“你有票嗎?賣我一張吧……”
原來這裡需要憑票才能進去,票是發的,不是賣的,可是,許多人爲了進場,學起黃牛黨——也真有黃牛黨在炒票。
禮堂有三道門,每道門口都有幾名保安,馮豐有點鬱悶,自己該從哪道門進去?難道每道門自己就去說“我是馮豐”,他們就會讓自己進去啦?
這時,禮堂外的大幅海報上,許多女生正在指指點點,大聲議論,這海報正是葉嘉的巨型照。海報上,葉嘉英俊非凡,溫和地微笑,看起來,仿似什麼偶像巨星,可是,那種儒雅清新,卻又遠遠在所有偶像巨星之上,那是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具有的氣質。
難怪擠得人山人海,男生是慕名葉嘉的名氣和成就,女生是慕名他的英俊瀟灑,這個演講,只怕禮堂都要擠爆。
馮豐細細看了好一會兒,卻覺得這些海報遠遠不及葉嘉本人來得好看,他的精氣神,無論多高明的攝影師似乎都表現不出來。
禮堂的門開了,學生已經開始入場了。
很快,禮堂裡就擠滿了人,而那些進不去的,則在門外乾着急,四處問票。馮豐走到門口,保安一個勁道:“憑票入場,沒票的離開……”
一撥人失望地退後一步,馮豐鼓起勇氣走到保安面前,低聲道:“同志你好,我叫馮豐……”
保安立刻熱情道:“哦,是馮小姐?我帶你進去吧……”
馮豐暗暗鬆了口氣,心道自己是多慮了,只怕無論走哪道門,保安都會立刻放自己進去的。她感葉嘉做事細心,忙道:“不用了……我自己進去就是了。”
保安有些爲難,看看黑壓壓的禮堂:“可是,馮小姐,你自己進去,找不到座位,我們給你留了座位……”
馮豐不想利用這個特權,更不想坐到前面顯眼的位置,搖搖頭:“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保安無奈只好退下。
馮豐走進禮堂,禮堂早已坐滿了人,只有最前面的一排空着,顯然是給一些特殊的人留着的。
她慶幸自己沒有坐到那裡,也不想坐在顯眼的地方,自己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她在最後排站了,像許多人一樣,悄悄地,不起眼地站在那裡,靜靜等待葉嘉的出現。
“你們說,葉先生會不會遲到?”
“會,大人物都會以遲到耍大牌的……”
“對,不遲到的就不是大牌……”
“以前一個很著名的國外醫學專家來演講也遲到了的……”
“那些明星都那樣……”
“他們很嚴謹,好咩,又不是明星……”
“他們是學術明星、大腕學者……”
……………………………………………………
馮豐聽得身邊幾個人議論,笑起來,插嘴道:“葉嘉決不會遲到的!”
“你爲什麼這麼肯定?”
“我猜的。”
正說話間,禮堂忽然安靜下來,燈光下,一行人走進來,最前面的那個,正是葉嘉。馮豐看看手機,正好兩點,她立刻將手機關了。
聽演講和聽音樂會一樣,要是中途手機響起,就太無禮了。
葉嘉剛一出場,就是雷鳴般的掌聲,尖叫聲,兩邊過道里居然衝出來十幾個女生搶去臺去獻花。
天啦,這哪裡是學者出場?這完全是明星出場的架勢,看來,男人,尤其是一個大學者,帥成這樣,真是罪大惡極。
保安在強行阻攔那些瘋狂的女生,卻被葉嘉的溫和的微笑阻擋。他輕言細語,那些女生紅紅臉下去了,完全勝過暴力的阻擋,臺下又是一陣尖叫,爲他的風度而傾倒。
馮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雖然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卻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這是葉嘉,真的是葉嘉,而不是伽葉。
伽葉不是這樣,伽葉在廟宇裡,伽葉在遊方中,伽葉也溫和,但是,從來沒有女人會圍着伽葉尖叫——除了自己,除了自己因爲那場偶然對他的誘惑。
伽葉是最凜然冷靜的國師!
主持人在介紹葉嘉的情況,他的赫赫有名的經歷自然不會多說了,這些醫學院的學生早已知道得滾瓜爛熟,尤其是他們用的好幾本專業必修教材都是他的論著。主持人的重點不在這裡,而是介紹說葉嘉捐資C大修建了一座新的精神病研究領域的實驗室。然後,支持人已經在介紹今天演講的嘉賓了,不止有醫學院的院長還有C大的校長,以及國內幾名很著名的精神病醫生等。
難怪校長大人鞍前馬後跟着哦。
葉嘉這樣著名的頂級學者不說,還捐那樣大的款項修建了這樣一座造價不菲的實驗室,他究竟出生在怎樣的家庭?或者說,伽葉投生到了怎樣顯赫的家庭?
馮豐忽然覺得眼睛很花,彷彿和伽葉的距離越來越遙遠,遠得就如當初兩人在涇水渭水那片牧場生離死別一般。
然後,禮堂的晶體屏幕上打出幻燈宣傳,以及一排大字,正是今天葉嘉演講的題目:
精神病和白日夢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