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洪州府衙的正門而入,繞過迎面矗立的瑞獸照壁,再穿過大堂,便是知府大人居住的後院。
院內林木森森,花草繁盛,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溪蜿蜒其間,溪邊再配上些許假山怪石、亭臺小榭,乍看上去,還道是一處景色絕佳的園林。
毋庸置疑,此間的主人是個品味十足的風雅之士,即便身處這南方窮荒之地,居所的營造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疏簡。
當然,這與德行無關。
駱賓如清晨起牀後並未到前堂辦公,而是在臥房門口的廊檐下逗弄着籠中的鸚哥兒。
他最近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相當的好。
幾天之前,建興傳來了消息,準備調他回京擔任詹事府少詹事,聖旨和吏部的文書官憑已經擬好,只等內閣會同司禮監批紅照準後便會啓程送達。
儘管與洪州知府相比,這職階仍是個正四品而已,但外放的州官跟京官顯然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況且詹事府專門掌管東宮事宜,不僅是皇室近臣,更是太子近臣,一旦新君登基臨位,飛黃騰達便指日可待了。
應該聖誕快樂說,這是一份無與倫比也無法衡量的政治資本,所以詹事府的職位歷來就被無數人覬覦。
但正所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這種覬覦也只能停留在YY階段,因爲入職詹事府的要麼是勳舊貴臣,要麼是飽學名士,像他這種連翰林院庶吉士出身都沒混上的小人物,是八輩子也別想摸到邊的。
其實作爲駱賓如來講,他內心並不情願離開洪州,自己在這裡已經苦心經營了整整十年,眼下便如土皇帝一般呼風喚雨,若不是京裡這份差使的前程實在太過令人幽然神往的話,他駱賓如還真捨不得離開。
好吧,好吧,舍便舍了,知府大人遠非池中之物,向來志存高遠,豈是小小一座洪州城所能打發的?
更何況最近他的第八房小妾幫他生了個大胖小子,想想自己已經年愈五旬,老駱家的香火終於有了着落,說不是祖墳冒青煙都沒人信,樂得他走路都不知道先邁哪條腿了。
可轉念一想,假如讓兒子從小就在這種蠻荒凋敝的鬼地方生活,見不得大世面,顯然不利於他的健康成長,僅憑這一點駱賓如就非走不可。
不過,詹事府那份美差眼下並非板上釘釘的事,說得再直白點,那不像簡單的提拔而更像是個彩頭。
因爲與這消息同時傳來的還有京裡的密令,圓滿完成任務就是他此番“高升”的先決條件。
關於這一點,駱賓如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
昨夜的刺殺行動安排的十分隱秘,事前的計劃如此周詳,相信下面洪州衛那幫殺才要不了多久就會把順利得手的好消息報回來。
只待自己一封密信送入京城,就可以坐等升官的聖旨傳來,然後帶着兒子和一大堆老婆笑咪咪的赴京上任去了……
從此平步青雲,直至位極人臣,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老爺!老爺!老爺……”
急匆匆的喊聲將駱賓如從暢快美妙的遐想中拉了回來,側眼看去,只見來人是後院門房處專司傳信的家丁。
他不禁眉頭一皺,不悅道:“一大清早便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那家丁慌忙住了口,隨即又壓低聲音道:“老爺,外……外面有人……”
“是不是洪州衛的楊諒那廝來了?”駱賓如並不轉頭,一邊繼續給那隻鸚鵡添水餵食,一邊得意的問道。
“不是。”
“嗯?那是何人?”
“回稟老爺,方纔……驛館差人來報,晉王殿下及隨行等一十三人已到了洪州城!”
“什麼?”
駱賓如乍聞此言,只驚得目瞪口呆,過了好半晌纔回過神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事前如此精心的佈置,可以說是萬無一失,洪州衛這個姓楊的千戶辦事也向來妥帖,之前從未出過岔子,那晉王究竟是怎麼躲過這一劫,安然無恙的進入洪州城的呢?
莫非他並沒有住在那伏龍集的驛館裡?
不可能,探子事前早已探得一清二楚,而且動手前還特地向他報知了一切,按理說不會有什麼紕漏啊。
總不會這晉王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又或者是誰事先走漏了風聲,讓他一早便有了防備,才致使整個計劃功敗垂成?
可即便是反中了對方的埋伏,也應該有一兩個逃回來報信吧。
難道這晉王竟生着三頭六臂,能讓負責行刺的二百多個訓練有素的洪州衛好手全軍覆沒,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這一節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現在不是糾結此事的時候,駱賓如很清楚自己眼下應該幹得是什麼。
他定了定神,趕忙讓身旁的家丁去前院吩咐兩個親信衙役即刻前往伏龍集查看,自己則奔回臥房洗漱更衣。
……
半個時辰之後,駱賓如急匆匆地趕到了驛館,又依足禮制規矩擺下令旗儀仗,這才率領所屬大小上百名文武官員肅立在門口迎接。
洪州城的百姓哪曾見過這種陣勢,連平日裡如同活閻王一般的知府老爺都親自出來迎接,不用問也知道這來的定然是大人物,當下紛紛圍在街道旁看熱鬧,但卻被一羣凶神惡煞的鄉勇和衙役攔着,無法近前。
過不多時,就看一個身着青色錦袍的年輕男子從驛館裡走了出來,臉上還戴着一副猙獰可怖的面具,在他身後則跟着十幾個神色冷峻的隨從。
駱賓如皺了皺眉,他當然知道晉王有“臉敷假面”之權,可那副面具後面的臉孔究竟是什麼模樣他卻沒見過,這不能不令他心生疑竇。
然而,看對方從骨子裡散發出的那股皇室貴胄所獨有的雍容氣度,又讓他徹底打消了懷疑……這個人就是傳說中的晉王瀾修,他真還活着!
駱賓如吁了口氣,正準備上前行禮,卻見晉王身後站出一個滿臉冗髯的大漢,從懷裡掏出一卷明黃色的
卷軸,大聲道:“聖旨在此,洪州府治下官員跪聽!”
駱賓如清了清嗓子,應聲道:“微臣洪州知府駱賓如恭聆聖旨。”
他身後的其他官員見狀,趕忙跟着拜伏在地,齊聲高呼:“臣等恭聆聖旨。”
旁邊圍觀的老百姓不明就裡,但受此感染,也一個接一個的彎下了膝蓋,並不算寬闊的街道四處頃刻間跪滿了上千人,場面甚是壯觀。
杜川向瀾修望了一眼,便展開卷軸朗聲讀起了晉王從西北洛城改封至南方洪州的聖旨。
他似乎故意拖慢節奏,在句讀之處頓了又頓,短短數百字的聖旨竟被他讀了足有小半炷香的工夫。
好不容易等他讀完,衆人都偷偷揉着痠痛的腿骨站起身來,卻不料杜川忽然又說道:“奉旨傳皇上口諭,洪州知府駱賓如跪聽。”
駱賓如聞言一愣,看了看杜川,又看了看戴着面具的瀾修,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過。
他很清楚這是晉王給自己的下馬威,而且還有可能跟昨晚的行刺事件有關。
但他駱賓如畢竟在官場混跡了二十多年,若不是能屈能伸,忍得了一時之氣,別說現在獨霸一方,就連能不能保住腦袋上那頂烏紗帽都是個未知數。
況且現在情況微妙,於情於理都不能表現出絲毫的不滿,因此雖然心中惱怒,但也只好順着對方。
他當下便撩開官袍的下襬,獨自一個人重新跪到地上道:“微臣恭聽聖訓。”
杜川嘴角一挑,跟着道:“上諭,晉王數年來在西北爲我大周殫精竭慮,屢立功勳,有大功於社稷。如今改封洪州,朕意讓其多多頤養,莫再辛勞。本地官員敢有不敬者,一概按律治罪,如所需用度不足,除年俸外,由地方酌情支應,不可怠慢,欽此!”
駱賓如叩頭應道:“微臣領旨。”
言罷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走到瀾修面前行了一禮,笑道:“臣駱賓如拜見晉王殿下千歲。”
瀾修把手一擡:“駱知府不必多禮。”
“王爺駕臨,實是敝州百年難遇的大幸事,上至官員下至百姓無不翹首以盼,歡欣鼓舞。只是王爺車馬鑾駕既已到了洪州轄地,爲何不遣人傳令,也好讓臣及早準備,率衆出城相迎?”
“本王原也打算提前知會駱知府,但一來知道大人府衙裡事務繁忙,不便打擾。這二來麼,本王只是改封到此,並非奉旨代天巡檢的欽差,隨行也不過僚屬十餘人而已,何須駱知府出城相迎?依本王看,眼下這排場似乎也有些過了吧。”
“王爺說笑了,此乃我大周明文所載的典章禮制,豈能隨意簡慢?若早幾日知道,臣當着人淨水潑街,黃土墊道,以迎王爺,目下匆忙間卻連儀仗都無法湊足,還請王爺千萬恕罪。”
他頓了頓,又故意問道:“這洪州地處南陲,山水險惡,山匪流寇所在多有,又兼本地土蠻爲患,天幸王爺一路行來不曾有事,若真出了什麼岔子,臣只好自裁以謝朝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