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幾度來到遠山湖,次次心緒不同。

今次,是爲着一件衣裳。

昨日,我去十三竹處吃茶,與她聊起夫子近來新染上的癖好:

“夫子他近來十分奇怪,經常手背身後,一步一晃地在各個竹林中對着翠綠的竹子唉聲嘆氣,還怕人看到似的假裝在散步,似是在尋些粗壯的竹子,可他還會拿斧子將細嫩的劈一劈,然後夾在懷中一步一步蹣跚而去。你可知道,夫子在做什麼?”

“夫子的做法,我哪裡能知道,左不過是閒着無聊,尋一個打發時間的辦法罷了,又或者…”

給小琉兒做的禮物?待我他日出去,再送予她?夫子對小琉兒的思念如此之深,也值得小琉兒隻身出艋宣族將他尋找了。

“或者什麼?”十三竹問道。

我笑答:“或者是爲我們結業做準備。最後一門課程獸語即將結束,夫子可能是要準備送我們下山了。”

“想不到有一天,夫子竟然真的會送我們下山。當年初到此地,輾轉兩年,還如昨日一般。”

十三竹輾轉哀嘆,恍然間想起什麼似的,眼睛亮了起來:“結業式,我們是不是可以不用穿這麼端正的衣服了?”

她扯了扯身上白布的齊腰長裙,一臉嫌棄。

眉眼真實如斯,不像是心裡深沉有心事藏着的人。

可若是裝的,這也裝的太好了點。

“就算是平日,你非得穿一件素色的衣服,夫子也不會說什麼的。我就比較悲慘了,若是有半點違反,便會被夫子罰去釣魚,那可真是一項苦差事。話說回來,你可是,已經有了換的衣物?我一式三套全都是一模一樣的白衣,你若有什麼好的選擇,莫要忘了我。”

十三竹嘿嘿一笑,十分神秘地說:“近來新得了件十分美豔的紅衣,十分討喜,便想着邀你來瞅瞅。”

“那麼,衣服在哪兒?”我放下手中切成小塊的糕,問了一句。

不管如何,我都得好奇一下,或許哪一天,她就不再隱藏了。

十三竹開心地在牀邊翻箱倒櫃起來,翻了許久,翻出一捧血紅色的絲綢雲繡紋的布料,打開來看確實是一條鐫美的長裙。

十三竹臉上終於閃過一絲異樣,卻又轉瞬即逝。

那衣服很美,而且有些眼熟,閃金的鳳紋,那是一件嫁衣。

“確實很美,也很適合你。”

我捏了一顆糕放入嘴裡,有些幹,茶香一晃,我再去看她,她卻暗着眸色。

“可她不是我的。”她將目光移向我,變得認真了許多,“竹八,你爲什麼不離開?”

我微微一愣,轉念又想,她這是在挑明?或許已經有了將話挑明的原因。

我假稱不解。如此,她應該會逼不得已把一切說清楚。

我笑道:“離開哪裡?這裡是我現在的家啊。”

而且是我恢復記憶的基石,已經有許多人在幫我,我若半途而廢,太對不起他們。

她目光微寒,起身走向那開得清秀的茉莉花,身影有些落寞。

她猛然轉身,將手邊一株豔麗的一品紅盆栽推翻,落在地上,碎出了蟲蠹的根。

我看得出來,那盆栽是仙障之中慣有的幻體,如遠山湖邊的白鷺般,是外來之人存於此境的媒介。

而依附於這花株的,恐怕也是一株植物,就像依附於那些白鷺的,是非人類的妖或魔,如十三竹。

至於我,還並不清楚。

所以她推翻了這盆植株,是想送誰出去還是想毀了那個生靈?

十三竹繼續說:“若這幻境是爲你而開,你爲何還不離去,唯有你離去了,幻境中的所有才會變得單純,我想收集的東西,才能輕鬆收集全。”

我放下清香的茶具,拿熱水衝一衝今日新到的一撮壽眉,這是十三竹喜歡喝的。

香氣開始四溢,我將茶泡好,爲她倒上。

“是我耽誤了你的故事。可我也有我的無可奈何。十三竹…不,冉彌,你如今已容不下我,難道不是迫不得已嗎?”

她冷笑,看了一眼我爲她泡的茶,轉身離開。她的長髮倏然散下,我恍惚看到當年長髮飄飄的她坐在萄藤下,對着娉瓏的琴一片讚賞。

眼前的那件紅衣還在,那熟悉的感覺,讓我想一探究竟,還有冉彌突然改變的原因…

遠山湖湖水平和而寧靜,冉彌的幻境沒有任何變化,可我改動過的,本應該更爲流暢而已,這樣我能更敏感地覺察冉彌的動作。

如今看來,是冉彌發現了吧。

那麼,這幻境她確實是爲了收集她想收集的,救她想救的人。

可沒想到,夫子正等在幻境旁一棵樹朦朧的影子中,盤腿而坐,周圍靈力輕散,像是原始的木林中最蒼勁的術。

我走上前去,恭敬一拜:“夫子!”

夫子未曾看過我一眼,只是揮手在我眼前灑下一幕銀輝,銀輝之中困住的,是之前傷我的部分怨靈。

我手中的玉笛猛的閃出紫色光芒,身後劍氣凜冽,我險些來不及躲。

我想得到,那是誰。

冉彌…

“這些怨靈,是你的親人?”我將玉笛護在身前,冉彌的眼神冷得很,想必我說的對了。

今日,我又恢復了些記憶,我曾經在魔族待過,有人捧了件紅色嫁衣,讓我做一件不願意的事情。

那時立在我身邊的就是冉彌。

“那是我的族人,”冉彌冷着表情說:“聽過冉姓嗎?這可是冥水族的大姓。聽過冥水族嗎?袁琺大公主自然是沒有聽過,除了魔族,其他幾族是險些將冥水族逼得滅族的罪魁禍首,故而早就將冥水族在典籍中抹去,連同我們的生存之地,被你們稱爲死水的汜水河,都成了你們封印魔族的端口。”

我恍惚着,思索其中的前因後果。

所謂冥水族,便是那些水魔物的族羣了。

冥水族生於汜水河中,本與他族無甚干擾,近來卻殺了天行山上的諸多弟子,在煉蠱引起大亂,攪擾得千時羣山結界大敗,甚至把北盟妖族的王,逼得自盡。

如今看來,他們的族人被困在六界仙障之中,連那折水的盡頭,六界之外的雲空都成了他們的棲息地。

他們在始軒之門如此動盪的如今,將六界本平靜的水攪亂,最大的受益者,莫過於想要逃脫始軒之門封印的魔族。

若不是萬琉森林的林主在六界之中銷聲匿跡已久,若不是蘭森湖彧持中立態度,若不是參之墓太過重要不能輕易干擾,恐怕一有機會,魔族早就對他們下手了。

即便沒有對他們下手,這水已經夠渾了,各族都對那些水魔物恨之入骨,而且找不到冥水族和魔族的聯繫,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層面。

我嘆了口氣,冉彌,你怕是被人利用了。

可她不信…

她拿劍指着我:“如今,我只能殺了你,這樣或許就能將這些族人帶出去,也能救我想救的人了。”

她手持冥虹劍,有些不忍,卻又無可奈何。她不能置族人於不顧,置她守護了那麼久的茉莉花於不顧。

可我也不能白白讓她殺了。

她撤去法力的瞬間,幻境中的夫子蕩然無存。

這幻境本意是想吞了我,可冉彌最後還是手下留情了。

她靈力絲毫不減,我卻只恢復了一部分,玉劍易碎,本就抵不過冥水族寒鐵製成的冥虹劍。

但是,上雲劍可以,我望着那把突然衝出的上雲劍,想着他已不是第一次救我了。

“你現在收手,你想救的花,還有得救。你若不收手,你的花,也會折在這仙障中,你可想得清楚?”

竹九一身白衣,背對着我,前些日子,我似乎見過他,但是好像又輕易忘記了。

冉彌神色大動,經不住哀傷的眸色逐漸黯淡,眼角也開始無可奈何地晶瑩起來,卻又任憑這一切隨意發展:

“你放我進來,不就是想看清楚這一切究竟爲何發生嗎?現在你知道了。竹八,你眼前這個男人,太過可怕,他爲天下設的局,把你當做了棋子,你當初何苦爲他而死呢?”

她眼中淚光不斷,擡起手掌,靜靜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爲了執念一步一步走到這個絕境,儘管欺騙了她,她還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即便我只是魔族派去榭櫧鞝刺殺月琅的臥底,幸公子依然希望我改邪歸正。爲何總是留給我機會?竹八,你爲什麼要入這存於六界之外的仙障,那些人爲了殺你,利用我好不容易救回的她再逼迫於我。我沒有選擇。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機會。”

她失聲笑着,手中的劍也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一片片,被遠山湖突然不平靜的水淹沒。

竹九冷眼看着,從懷中捧出一杯清透卻濃稠的液體,那液體滲着淡淡的酒香,似酒非酒,他將酒杯送到冉彌面前,對着她說:

“喝下,你就再也不用被逼,你的花,會有人替你照顧。”

她喝下這折水酒,她會代替她想保護的生靈被折水碎去,她不再對我有威脅,竹九會幫她救她想救的花。

她笑着笑着便哭了,舉杯將酒一飲而盡。

折水酒一入,碎的是整個的身軀,靈魂會因身體的逐漸消散而被一點一點地剝離,無與倫比的疼痛會在生靈上永遠刻印。

這感覺,我是知道的。

以前在汜水河邊,爲着一些人,爲着一些事,我曾受過相同的痛,那撕心裂肺、再接觸不到溫暖日光的感覺,十分駭人,整個身軀像是落入了冰窟一般,永生永世難逃責難。

她的身軀開始消散:“是我一路上化了汜水中的頑石跟蹤你們,也是我,將你害得粉身碎骨,所以我落得這樣的結局,不算太過分。只求你,那寒鴉,是我冥水族的子民。請帶他們的血回折水安葬。”

冉彌軀殼逐漸散盡,只留下一顆種子飄落下來,以及我手中的紅色嫁衣。

我終於想起,那是菲婭邪送我的,卻又不知何時到了冉彌手裡。

更不知,染紅那嫁衣的寒鴉竟是冉彌的同族,她怎能不恨魔族。

怪不得我出逃當日,她早早離開,原來是有因果的。

冉彌的所有幻境終於消散,遠山湖又是一片靜謐。

竹九說:“明日你再見到她時,將這一顆茉莉花種交給她吧。”

我看這茉莉花種,面前恍恍惚出來一個熟悉的臉龐,榭櫧鞝的萄藤下,那臉龐歡笑着,一雙玉手輕輕挑了挑琴絃,便把我喝茶的心思都挑了去。

我點點頭,輕聲應下。原來冉彌所說的她,是娉瓏。

明日還能再見冉彌,今日就讓她如此…睡下吧。

竹九盯着我瞅了許久,纔不忍道:“等她出了仙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她出了仙障,就會恢復原樣嗎?”我急切地問。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遲疑了一下:“會的。”

那便好。

“竹八…”

“竹九?”

“沒什麼…你要好好保護自己,我不能一直在你身邊。”

我點了點頭。

遠山湖邊便只剩下我一個。

天空開始顯白,這一夜即將過去。

真正的夫子不是會被這仙障輕易支配的角色,恐怕已經在教寓中將我們的故事看了個一清二楚。

我們,又是誰?我想來想去,卻想不出除了我和冉彌之外,還有誰曾在這裡出現過。

我坐在竹林旁小橋上喝着早茶。

夫子近來十分體恤馬上要進行結業考的我們,每日傍晚都下山採集各種食材,親自下廚爲我們做晨起的營養粥或茶。

我很是喜歡,每日都起個大早去喝最暖和的營養早餐,直到今日,坐在橋頭,看到十七竹鬼鬼祟祟地披了塊黑布,匆匆忙忙地往山下划着船。

他可能覺得他這個裝扮比較隱蔽,比較生動形象。

“十七竹你怎麼了?”我並沒有停下喝茶的動作,細細打量一番後,強忍住不笑。

他似乎是愣了一下,從黑布中露出一雙眼睛,很是謹慎的感覺,又似乎很不情願被我認出來,聲音壓得低了又低:

“最近又新來了一位,我要去迎接的。”

我有些吃驚…這怎麼可能,夫子從來都只讓我一個人去接新人的,而且…

“二十個竹林學子早已到齊,你怕不是在誆我。”

他又是被戳穿了一般,很是不快地說:“是去接竹九。不知夫子爲何要如此神秘。”

我回道:

“那個竹九啊,我前些日子見過他,可是我也記不清在哪兒見的了。莫不是他給夫子惹了事,夫子不敢正大光明地放他回來,只能出此下策?”

話是這麼說,不過我覺得,整個教寓二十個學子,恐怕只有我會讓夫子不得不出此下策,然後再罰我去垂釣或去給各種樹木澆水。

於是,即便明日是結業式,今日我依舊坐在教寓中打瞌睡,還一邊打瞌睡,一邊捧着竹冊子聽着夫子最後搖頭晃腦的教導。

恍然間像是做了個夢,夢中我在一片迷霧之中,手中握着一支不帶藍色墜子的玉笛,身邊站着一個藍綠色衣衫的人,恍然間他與我都換成了山林中的衣物,遠處,聽到夫子的聲音輕喚:

“你們兩個關係再好也不能換名字啊,還是換回來吧,省的我去教識再登記。”

換名字?我怎麼會做這種蠢事?不可能不可能。而且,我這好像是在做夢,這張牀,有些不舒服。

第二十八章 兩難之局第二十七章 傷秋之際第四十四章第二十三章 小小誤會第二十九章 懷疑之人第三十二章 鋪路頑石第十九章 攤開心事第二十六章 生生相剋第六十二章第三十四章 網開一面第六十六章第五十七章第五十六章第五十七章第二十一章 上神之女第五十七章第五十三章第五十二章第一章 後來,曾傷春悲秋第十章 一打成交第十五章 一場幻夢第五十三章第二十一章 上神之女第六十三章第四十八章第二十五章 固執己見第二十八章 兩難之局第四十七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二章 突遭劫掠第六十九章第二十章 舉國相托第十三章 思考前路第三十二章 鋪路頑石第五十八章第二十四章 悲傷重聚第二十九章 懷疑之人第三十七章第五十一章第五十五章第七十二章第五十四章第二十章 舉國相托第六十八章第四十三章第十九章 攤開心事第三章 驚鴻一瞥第三十四章 網開一面第十九章 攤開心事第三十八章第十五章 一場幻夢第十一章 狐城奇遇第四十二章第六十五章第五章 浮生半日第六十一章第六十五章第五十七章第三十八章第五十五章第四十五章第十一章 狐城奇遇第三十一章 前緣勾銷第三十一章 前緣勾銷第四十二章第四十七章第五十四章第五十章第四十八章第十八章 層色結界第七十一章第三十七章第十四章 忘記自己第四十四章第六十六章第六十一章第六十章第二十九章 懷疑之人第十八章 層色結界第六十四章第三十一章 前緣勾銷第五十二章第十七章 深重糾葛第十九章 攤開心事第三章 驚鴻一瞥第四十二章第四章 皆有前緣第三十章 悲冬時節第五十六章第七章 意料之中第五十八章第十八章 層色結界第五十二章第二十四章 悲傷重聚第四十六章第四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