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北方寒潮不聲不響地踏入流入我的領域,五百年間,皚皚白雪竟然都變成了狂風的附屬品,一邊努力地嘶吼哀嚎,一邊任性地向南尋找。

這片土地,已經傷痕累累,我也已經遍體鱗傷。

其實也不算是遍體鱗傷,因爲我沒有軀體,傷痕累累的,不過是殘留在此地的靈罷了,無魂無魄,若不是靜坐之處記錄時間的痕跡第五百次被三百六十五天一次的大雪掩埋,我還不知竟然…才過了五百年。

爲何是竟然,因爲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地裡,孤身一人度過,孤獨和寒冷如同撕咬魂靈的猛獸,疼痛且可怕,我卻又不得不受着,度日如年。

五百年說短也不短,已經足夠人族擴張出綿延幾百萬裡的疆土,說長也不長,我在這望函湖邊,依舊沒有等到尋我的人。

爲什麼叫望函湖?我只是覺得,這湖的樣子,像極了我曾見過的某個湖,而且我在此地,守望着一個叫做陸一函的人,所以,便取做這個名字。

我還尋來了一塊大石碑,用陪我一起掉落進來的劍笛,一點一點地在這石碑上刻上我給這湖起的名字。

這是一項大工程,也是打發時間的好工程,做這把劍笛的,一定是個好人。

刻得累了,就往後一靠,擡頭看看依舊光禿禿的樹杈。

這是一棵合歡樹。

當年我掉落此地時,身畔還留着一顆合歡的種子,這扁扁的種子看上去小巧得很,五百年的時間,我時常採集各種養料將其滋養,竟長成了這麼大一棵樹。

唯一可惜的是,它從來沒有發過芽,從來沒有開過花,從來都是光禿禿地長大,也不知道在這貧瘠的雪地裡,它是如何汲取養分的。

或許跟我一樣,不吃不喝就行。

不過沒想到,某一日我一覺醒來,它竟然滿樹綠意,甚至打了淺紫色的花苞,十分稀奇。

自這合歡樹綠意滿滿後,周遭雖積雪不退,但是植物開始越發瘋長,尤其是望函湖對面,已生出一片長着可口果子的果樹和甜美幽香的竹林,不由得令我心曠神怡。

於是我的日子便好過多了。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採摘了一大把紅果,只可惜我沒有軀體,只能看,吃不了。

我又費了老大勁折了些嫩竹,劈成一片片,排成排編了張青綠的席子,坐在上邊冰涼冰涼地…

但是有些太冷了。

於是,我又把注意力放在最近新搬家來的天鵝身上。

她們小氣的很,一棵樹上的果子只夠換兩捧絨毛。

兩捧絨毛算什麼?只夠編一根手指頭的絨毯的,一棵樹的果子都能夠她們一家子吃的了。

首領天鵝翹着二郎腿擺出一副“換不換?不換拉到”的架勢,我只好委屈巴巴吃點兒虧。

攢了好幾年,終於攢夠我身形那般大小的絨毯,不愧是天鵝的絨毛,雖是白絨,卻在日光下閃着七彩的光,待到來年初雪時,會舒服很多。

我便兢兢業業地編制絨毯,用壞了好多根竹條。

不曾想,在我幾乎將這絨毯編成時,手指輕輕一揮,剩下的部分便自己完成了。

我不由自主地盯着自己的手指,這淺紫色的氣息,印象中好像是叫做靈力。

早知道有靈力這東西,我還用費這麼大勁編了這麼多年?

我十分懊惱啊!

於是,我開始尋找能用靈力做的事情。

比如到遠處看看,再比如找一找我缺失的東西。

這一樹紫色的合歡花在這個新來的初雪時節開得美不勝收。

睏倦時,我便鋪了竹蓆在樹下,再放一條絨毯蓋在自己身上,見四周皚皚與面前悠紫交融,竟然覺得一點都不冷了。

然後我就在想啊,如果能將這滿地絨雪融化,會是什麼景緻?

可惜以我現在的靈力,還做不到。

我只能把我周圍一丈遠的雪融了。

等到初雪停止,絨毯已經有些溼噠噠,可我的身上竟然沒有一滴雪水,我在雪地裡坐着,試圖與自然逐漸成爲一體啊…我又仔仔細細瞅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指頭…簡直是癡心妄想。

但好歹,讓我把自己丟失的東西找回來啊。

也不知,上天是否那般仁慈。

隨後,又是一個五百年。

我已漸漸有了些記憶。

譬如我曾有一些親人,有一些惦念之人。

又譬如,我本來也是有軀體的,只不過時過境遷,一個不小心,便弄丟了。

我捶胸頓足地悔啊!啥都可以丟,咋軀體也能丟啊?我真是個人才…

悔歸悔,日子還是得過,心中總是有個聲音,告訴我一定要活下去。

剛甦醒的那五百年不知這聲音來自何處,如今卻是透徹…那是我親妹妹的聲音。

漸漸地,我想出去看看。

過去的一千年時光,我竟然一直都沒發覺,自己是被困在這個四面環山的雪地中的,這些山很不是東西,困我也就罷了,還生着荊棘,爬也爬不出去。

也不知我的那些親人,是生是死,也不知道我惦念的人能不能來到這裡找到我。

直到有一日,發生了些變化。

這裡,本是一片無主之地。

突然這一天涌進大量身形狼狽的生靈,卻都是靈猴和人的樣子,可是這羣山圍困的裂縫,並不是什麼適宜生存的好地方。

可看着那些文文弱弱嬌嬌嫩嫩的小猴子在冰天雪地中瑟瑟發抖…我有些於心不忍。

我看了看我指尖跳躍的紫色靈焰,我覺得,如今的我應該可以改變這種狀況了。

意念之間,隆冬的冰雪化成冰涼的水,日光也逐漸溫暖起來,唯獨我身邊的這片湖,依舊是濃濃不改的冰面與冷意。

我以爲幫了那些小猴子,卻不曾想到因爲我只是處於輪迴縫隙間的一縷靈,此地即使已成了適宜生存的所在,也同我一樣陷入了無盡的輪迴當中。

靈猴們開始休養生息,但是身處其中的人族…姑且稱作猴人族…很不受靈猴們的待見。

我悄悄匿了身形,偷聽他們談話,大致是在說,他們饕猴族淪落至此,都怪他們族出了一個惡魔。

自此,猴人族淪落爲其他猴族的奴僕,永生不改。

我一時間有些心疼那些人族,卻也無力插手干預,只能繼續留在我的合歡樹下,看着他們生長與衰老。

再後來,我開始學他們的廚藝。

像我這樣沒有軀體的靈,整天聞着饕猴的馨香可口的飯菜香味,但又吃不到,實在是饞的很。

尤其是在小猴子們在望函湖邊野餐的時候,漫天飄來的烤魚香味實在讓我垂涎三尺。

於是,我開始很嚴肅地盯着湖中的大草魚,在想辦法把它搞出來火燒火烤後,就算不能吃掉,也要讓這個香味持續得久一點。

好慰藉一下我那可憐兮兮的摸不着的肚皮。

後來有一天,有個猴人族的姑娘來到了望函湖邊,似乎一不小心誤闖進了我的護身結界,應該是看到了我的合歡樹和絨毯。

但她也只是看了看,回頭將自己手中的一條鱈魚放生入瞭望函湖,而後淺淺地洗了洗指尖。

我悄悄走到她身旁,纔看清她的身姿。

這不是懷着身孕麼?湖邊酷寒,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住。

再然後,她怎地昏倒了?仔細看去,她的面容竟與我有些相像,倒也是有緣了。

我心中一陣安慰,隨手拈起塊精緻的石頭,作爲靈氣的載體在她身邊護養,沒想到,她竟將這石頭吸了進去。

隨之,我也看清楚了,她的腹中是一對雙生異色的小猴子,而那石頭被一隻白色的小猴子吸收了。

興許過個千兒八百年,這石頭還能修出靈性呢。

我深覺暖心,既然如此有緣,便用我自己的靈力,在這羣山之間籠罩成護身結界,任何外來的生靈進入此地都會失去靈力。

但萬一結界被壞人打破了怎麼辦?我四處凝望,終於,看到遠處一棵小嫩芽,這嫩芽似乎能活很大年紀,還能結出好多好多紅漿果,就它吧,它是我選中的,它會幫助它相信的人恢復靈力,守護這一方土地。

我看了看合歡樹旁立着的那支守了我多年的劍笛,它似乎與此地十分契合。

便是送給此地的生靈做個紀念也好,證明,我曾在此處存活過。

我施法將劍笛封在這棵漿果樹的樹幹中,總有一日會有有緣的小猴子將它得到。

做完這些,我回頭走向合歡樹,再去睡個回籠覺,好好安慰一下剛施過大法力的自己。

許是在慢慢恢復完全,我便時常噩夢驚醒。

近些天的夢中,璽哥哥悽慘死去,我無法挽回,我也抓不住穎兒的手,甚至我自己都漸漸墮入黑暗。

我無法阻止,因爲我很清楚那些都是既定過往,我只能無力地看着,懷中一個個生命在迅速流失,似乎抓住當前這一瞬間都是奢侈。

某一次驚醒,卻再也睡不着了。

我呆呆望着湖面,卻發覺視野之中滿是那紫色的絨花。

擡頭一看,原來是滿樹的絨花震撼般地齊齊落下,合歡樹失去了它的紫花綠葉,失去了它的枝幹,漸漸消散,絨毯也化作飛舞的天鵝,竹蓆也與我告別,消融在逐漸生長起來的青草中。

我學着那個姑娘的樣子,揮手散了改未生火的烤架後,將那仍在掙扎的草魚放入被鑿開冰洞的湖中。

沒過一會兒,湖面就又凝結成一面冰鏡,映襯出我紫色的眼眸。

原來,是到我離開的時候了。

初初醒來之時,我是記不得自己是誰的,那時那刻的靈魂魄之中,好像散去了所有的魂魄,有的,只是無盡的迷茫與恐懼。

而此時,我已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散落的魂魄收集完全了。

記憶便開始復甦,這一方土地,原來與我淵源如此之深。

或許在以前認識的人眼中,我已經是不知是生是死的存在。

世間都只道袁琺族兩位公主爲了人族、時間大義,將一雙生命獻祭在這場輪迴之戰中。

我本意不是去救世,我只是想守護我的家。只不過到頭來,守了家,失了人。

我正思量着過往,往望函湖邊偶然一瞥,那身着藍綠色的人竟衣衫襤褸地立在我面前。

我眼角的淚不知不覺便滑落了下來。

他上前觸碰我的側臉,一聲聲說着抱歉,將一枚紅簪簪在我的發中。

我用盡全力圈住他,把眼淚全都蹭到他的脖灣中,一邊哭,一邊悄悄地埋怨。

我只知,他確實來得晚。

卻不知,被封靈尊的他幾乎將自己所有的神力都丟入六界仙障,以凡人之軀跨越了幾萬年的距離纔將輪迴裂縫中的我尋得。

只是可惜憑我一己之力,無法離開此地,要不然,早就與他相遇了。

此時我只當,他來得有些晚,相遇之後回顧等他的感覺,倒也不錯。

我擦了擦眼淚,故作不在意:“你是哪位?”

我輕描淡寫地將他一問,拔下發間的紅簪細細擺弄。

他上前一步,笑意婉轉地勾一勾我的髮絲,將我眼角的淚隨着髮絲勾落下去。

“我們兩個可是互捧印記的關係,你難不成忘記了?”

他的笑意絲毫不掩,想來我們終於不用再互相推開。

我擦擦眼淚:“啊,是嗎,那可真是愉快呀,喂,印記,我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可等了太久啊。”

我推開他的手,轉身背對着他。

這是一種竊喜的小心思。

“粗俗,你這話說的,你可是人界袁琺族的大公主啊,不過一千年荒野生活就把你的修養全弄丟了?”

他從背後將我擁住。

胡說,明明是一千兩百年。

“好習慣很容易養成嗎,壞習慣可是相當容易養成的,你不在這兒監督我,我學得不乖一點,其實很正常。”

我故作老成一笑,強行將藉口拼湊得完整,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振振有詞,歪理。”

他大約是笑了,與我十指相握。

他問:“我來接你走,想去哪裡?”

我仔細想了想:“有糖葫蘆的地方就行。”

“沒有糖葫蘆,但是種有甘蔗、山楂的地方,可以嗎?”

我扭頭一笑:

“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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