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依蘇正在發呆。
遠遠就看到周夫人在衆多丫鬟的衆星捧月簇擁中過來了。這周夫人,好像恐天底下人不知道她是元峻宇寵愛的女人似的,去到哪兒,總免不了講究排場,擺着臭架子,身邊帶着一大堆小跟班,浩浩蕩蕩。
她走到夏依蘇身邊坐了下來,笑着問:“縣主,想些什麼?”
夏依蘇說:“呃,沒什麼。”
周夫人往剛纔元峻傑走的方向張望了一下:“剛纔的那個人,是不是八殿下?”
夏依蘇也沒否認:“嗯。”
周夫人八卦,好奇地問:“八殿下來幹什麼?”
夏依蘇說:“也沒什麼,只是跟我說了幾句話。”
周夫人掩嘴,“吃吃”地笑:“原來八殿下到普善寺來,只是爲了跟縣主說幾句話”
夏依蘇白了她一眼:“你這是什麼表情?”又再說:“你可別誤會了去。”
周夫人笑:“縣主你害什麼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八殿下未娶你未嫁,八殿下一表人才,風度翩翩,而縣主你長得美貌如花,我覺得你們兩個挺相配呢。”
夏依蘇沒好氣:“你亂說什麼呀你?”
周夫人看到她生氣了,趕緊說:“好好好,我不胡說!我不胡說!”過了一會兒後,她說:“縣主,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你出身好,是夏府的嫡小姐,將來嫁的男人,肯定是要用八大轎把擡你進門去的。”
夏依蘇不說話。
周夫人又再說:“而我,命不好,是天生做姬妾的命,走到哪兒都遭人白眼,處處給人看不起。哎,像我這樣身份地位低賤的人,唯一能夠揚眉吐氣的就是肚子要爭氣,生出兒子來,這樣後半生就有依靠了。”
夏依蘇想起了太子妃鄧詩慧,她不也是八大轎擡進門去的正妻?
可她,比天生做姬妾命的周夫人也不如。
夏依蘇安慰周夫人說:“你雖然是姬妾,可太子殿下對你極好。作爲女人來說,遇到一個喜歡自己對自己了的女人,這是一件挺幸運的事。”
周夫人苦笑一聲:
“話雖然是這樣說,可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如今我整日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害怕有一日我年老色衰了,便會是他手心的寶變成眼中的草。如果我出身好的話,有孃家撐腰,心中會踏實些。”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煩惱。
春天的氣候,就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早上的時候還是春光明媚,陽光燦爛,如今天空就變得昏昏暗暗的,烏雲籠罩着天空,悶得連風都沒有,沒一會兒,便開始飄起毛毛小雨來。
雨絲細細密密的,悄無聲息,就像無數蠶娘吐出來的銀絲,千絲百縷,在半空中盪漾着,給周圍的景物披上了蟬翼般的白沙那樣,放眼望去,遠近的景色被籠罩在一層的雨霧之中。
周夫人望着那朦朧的雨絲,思緒漫無邊際,那逝去的往事,遠去的記憶,忽然就像潮水,一寸又一寸地將她包圍,浸泡,侵蝕,鋪天蓋地涌來。
忽然間,周夫人就想起了何府來。
周夫人那個時候,她的小名兒叫小丫,因家貧,沒米下鍋,被狠心的父母賣到何家做丫頭。
何府老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腰纏萬貫,一共有六房妻妾,人丁卻不旺盛,除了正室和三姨娘各有一個女兒,四姨娘有一個兒子外,其它三位姨娘,二姨娘五姨娘六姨娘,卻不曾生育。
二姨娘遠遠看到小丫,便喜歡上了她,這個有着烏黑的髮絲,亮晶晶的大眼睛,聰明伶俐的小女孩,她有一見如故的感覺。
徵求了老爺的意見,二姨娘便要了小丫做貼身丫頭。
二姨娘出身書香門第,因家景沒落,不得已才委身給何老爺做姨娘。二姨娘相貌一般,且心高氣傲,不屑與人爭風吃醋,爭奇鬥豔,因此在何家並不得寵,鬱鬱寡歡。自從小丫到來後,二姨娘變得快樂起來,書房裡,常常聽到她明媚的笑聲,一如七月裡燦爛的陽光。
她教小丫識字,讀《四書》,《五經》。有一首詞,二姨娘最喜歡的一句詩: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因此,二姨娘給小丫取了一個名字,叫巫雲,周巫雲。
何老爺看到周巫雲長得好,聰明伶俐,讓二姨娘教她讀書識字之外,還請人來教她學習歌舞。
女大十八變,轉眼,周巫雲便長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誰個少男不鍾情?誰個少女不懷春?十六歲的周巫雲,有了中意的男子。那男子,是妙春藥房”的夥計,一個叫顧長衛的英俊且膚色健康的小夥子。
周巫雲常常去“妙春藥房”抓藥,因爲二姨娘病了,老是咳嗽,老是咯血,一大口,一大口的。每次去抓藥,周巫雲總是見到顧長衛站在櫃檯內,她徑直的走向他,也不叫他名字,只輕輕的一聲“嗨”,然後顧長衛便臉紅了。
顧長衛臉紅的樣子很好看,彷彿抹上了胭脂似的。更難得的是,這麼一個牛高馬大的小夥子,面對着周巫雲,神情中居然帶一絲絲羞赧,顯得異常的憨厚。
二姨娘終究熬不過冬天。
臨終前,她緊緊地拉住了周巫雲的手,神色悲哀,斷斷續續地說:“我這一生,過得很無奈,很孤苦,很寂寞,沒有男人喜歡鐘愛過的女人,往往只是行屍走肉,一具空殼而已。”又再說:“巫雲,我沒兒沒女,認識你,也是一種緣分,我會在九泉之下爲你祈禱,保佑你過得幸福。”
二姨娘剛過身百日,何家太老爺便找到了周巫雲,要娶她爲姨娘。
何家太老爺,是何老爺的父親,已年過七十,乾癟瘦小的個子,頭髮已全白,稀稀疏疏幾條山羊鬍子,笑起來,顫顫抖抖地露出了嘴裡只剩下幾顆黑黃不分的牙齒。
周巫雲看着看着,觸目驚心,不禁一陣反胃,忙掩了嘴,衝出房門,找了個角落蹲下來,沒完沒了的乾嘔。
何家太老爺大發雷霆。
他得不到她,她就別想過好日子。不是嫌他老麼?他就給她找一個,雖然不老,卻相貌醜陋,衣衫襤褸,口齒不清的瘸子。這個瘸子,總比老男人更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