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樹無果

鳥羽伏見戰役中,幕府軍有一萬五千人,**軍不過是它的三分之一,但在武器優劣的差距上,幕府軍兵敗如山倒,使政治形勢爲之突變,幕府朝夕之間人心喪盡,此戰成爲戊辰戰爭的開端。

涑雪帶着侯爵離開的那一日,伏見被倒幕派佔領,幕府軍被迫退回澱城。至此倒幕派以少勝多,士氣大漲,一路起兵北上。

那日清晨下起了這個冬季的第一場雪,涑雪爲侯爵僱了一匹馬,他穿着黛藍白毛的披風端坐在馬上,涑雪披着斗篷牽住繮繩慢慢地行走在積雪的道路中,她的步伐平穩而輕盈,在雪地裡落下一連串的腳印。

“涑雪。”馬背上的男人捏了捏她抓着繩子的手。

涑雪循聲仰視他,雖然沒有陽光從厚厚的雲層中透出,但是落雪的白光飄過他乾淨的面孔,似乎讓他那雙幽深的眸子多了幾分皎潔。

“停一下。”侯爵淺笑着眨了眨眼。

涑雪依言拉住了前行的馬匹,侯爵立即從馬上翻身下來,抖落肩頭的雪塊走到她的身邊。

“一直坐着,有些冷。”侯爵攏了攏夾棉的披風,慢悠悠地往前走,“路還長,馬匹也需要減負一下。”

涑雪瞥了眼馬鞍上掛的寥寥幾包裹行李,沉默地牽着馬跟上他。

“你覺得這雪如何?”侯爵看着白茫茫的天際,隨手接住一片雪花。

他似乎心情不錯,嘴角淺淺的笑意還未散去。

涑雪瞄了眼侯爵輪廓分明的側臉,想不透也懶得想他的心思,搪塞道:“還行。”

侯爵也不在意她潦草的態度,只是合攏雙手,將那片雪花捂在手心,“我覺得像你。”

“你看,起初是涼的,遇到熱便會融化成水。”他和她並肩行走,侯爵攤開手將掌心的水珠託給她看。

涑雪盯着他白淨平整的掌心上那顆瀲灩的水滴,有些觸動地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她想起侯爵以前那些用敷衍的技巧堆積起來的溫情密意,突然又無話可說。

侯爵彷彿沒注意到她的反應,只是緩緩放下了手。他不在意她的緘默,也不在意水珠悄悄地從手指縫中溜走。

他們並肩走在這皚皚白雪中,侯爵最後輕描淡寫地接過話題,“涑雪,你的這個名字,我覺得很好。”

涑雪的胸膛微微起伏,落了雪花的眼睫飛快地扇動了兩下。她不知道男人的話語裡有多少是真情實意……但是這般輕易地被人觸碰到了心事,讓她心神不寧。

“少廢話,走累了就上馬去。”她擡眼盯他,口吻兇狠。

男人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再走一段。”

由着侯爵閒情逸致的性子,他們一路上走的不快,半道上已經遇上了好幾批撤回江戶的幕府軍。當天晚上他們在名古屋的一處農家借宿,第二日深夜才抵達江戶品川。

如今江戶人多眼雜,涑雪想找一處落腳的旅屋都很不容易,她是可以隨隨便便在樹上睡一夜,但是嬌生慣養的侯爵卻不行。

侯爵似乎瞬間看懂了她蹙眉的含義,旋即從容不迫地領着她去了一處旗本專用的旅屋——釜屋。男人拿出事先備好的文書,彬彬有禮地和老闆說明來意,並留宿一晚。

涑雪瞄了眼文書上工整的字跡和端正的印章,她知道這對侯爵而言不是難事。

涑雪拎了行李和侯爵去了房間,旗本專用的旅屋確實裝潢精緻,腳下的木板嶄新,彩繪的山水屏風雅緻,房間也被分隔成內外,卻十分寬敞,從木鏤花的窗戶向外望去,還能看到樓下叮咚作響的小溪流。

侯爵還挺會享受的,涑雪心裡默默想着。她放下手中的包袱,淡淡地說道:“我去吩咐店家餵馬,然後給你帶晚飯。”

“嗯。”侯爵氣定神閒地坐在榻上抿着清茶,看着她合了隔扇出去。

涑雪先交代夥計照顧馬匹,之後再去飯堂點了菜——兩碗精米、兩個水煮蛋、一盤青菜和一盤黃豆炒肉,涑雪打包裝進食盒,準備端回房間給侯爵投食。

“請你們明天上午就把這裡的客人都遣走,我們新選組全員奉會津藩主之命前來江戶,剩下的人明日就會抵達,要暫住此地。”成熟又略帶磁性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涑雪心念一動飛快地閃躲到飯堂的一根柱子後面。

成熟俊美的男人披着筆挺的黑色大衣正側頭和一旁的老闆說話,他身後的娟秀少年衣着赭紅色襦袢小袖袴,低眉順眼得像只小跟屁蟲。

涑雪沒想到這麼快就在江戶遇到了土方歲三和雪村千鶴,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老闆應聲離開以後,土方和千鶴低聲交流了幾句。

“沖田先生已經前往千駄谷療養了,受傷的隊員也派人護送到橫濱的醫院救治……土方先生是不是也該吃點東西,休息一下?”雪村千鶴微微噘嘴,無奈又疼惜地看着男人忙着安排好一切。

土方瞧着她微鼓的腮幫,俊美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一點倦意的微笑,“抱歉讓你擔心了……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吧。”

見他們走到看不見的地方去點菜了,涑雪抱着食盒快步地出了飯堂。她當然知道沖田總司的去向,還知道他被南雲薰激將喝下變若水以後乾的一堆蠢事……她留意沖田總司,卻並沒注意新選組的其他人,結果想不到就在這裡遇上了。

涑雪心中多了一些微妙的猜忌,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她回到房間時,侯爵正倚在矮榻上偏頭瀏覽書籍,上面滿是英文字母,涑雪也不太明白是什麼書。

“先吃飯。”涑雪打開食盒,將不多的小菜一樣樣地擺在案几上,將碗和筷子推到他那一側。

侯爵夾了一片綠葉在書頁中,放下書接過筷子和碗。男人看起來依舊食慾不佳,細嚼慢嚥地吃着。

涑雪扒完飯蹙眉看他,男人夾筷的動作仍然保持着優雅從容,和她飢不擇食的模樣形成鮮明的反差。涑雪靜靜地等他吃完,她不喜歡浪費食物,侯爵在這一點上還是遷就她的,雖然吃的不多,卻一定會吃完。窗外的月亮高懸,屋中的燭火也燒了過半,涑雪拿起盤中最後兩顆水煮蛋,碾碎了外殼,將其中一個遞到侯爵面前。

“吃麼?”

侯爵輕輕笑了笑,伸手接過。他修長白皙的手指繞過蛋殼,留下一抹嫩白。

“你聽說過腳氣心臟病嗎?”侯爵擡眼望着對面咬了一大口蛋白嘴巴鼓鼓的少年,問道。

“知道。”涑雪吞嚥下去,又咬了一口蛋黃嚼着,“和國人喜**米和魚肉,長久下來缺少其他食物的養分,這病時下是一種流行的不治之症。”

侯爵給了她一個略帶嘉許的眼神,“德川家茂就是得此病過世的。”

說起德川家茂,涑雪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和宮那張溫婉可人的面孔,她很溫柔也很愛自己的夫君,但是到頭來這依舊只是短暫的幸福。

涑雪吃飽了,抿着嘴沉默地收拾餐盤。四周都安靜了下來,樓下隱隱約約能聽見富家子弟高聲吟唱俳句的聲音。

“雪的碗裡,盛的是月光……”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朝思暮想,螢光似吾身。魂牽夢縈,點點均吾玉……”

侯爵順手幫她擦乾淨案几上的水漬,黑亮的眸子淡然地注視着她,“涑雪,你有疑惑,不妨問我。”

涑雪將注意力再次集中到男人的身上,神色微惱,“這裡都是幕府的人,你爲何選擇這裡?”

侯爵眨了眨眼,面上波瀾不驚,語氣上倒是有幾分歉意,“我以爲你會喜歡這裡的飯食,是我想岔了。”

涑雪對他那敷衍的抱歉嗤之以鼻,“我不挑剔,侯爵還是自己享用吧。”

“還有別的事?”侯爵接着問。

涑雪咬牙,深吸口氣,“我剛剛看見了新選組的土方副長,你說是不是很巧?”

“你不想見他們?”侯爵優雅地啜茶。

“不是想不想。”涑雪斂眉瞪他,“我說了,我不在意,你也別多管閒事。”

侯爵歪了歪頭,彷彿看懂了她眼中淡薄的惱怒,安撫似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嗯,我不會干預。”

涑雪收手握拳,緊繃的臉色稍微平緩了下來,“我們明日早點離開。”

“……樹如葛無果,當有神附;樹樹無實,都緣神故。”

“……塵事無常,相樂山素來無緣,如今,一見心牽。”

“……若言相思兮,猶如身死,吾死而反生兮,何止千次。”

侯爵進了裡間,涑雪百無聊賴地託着下巴倚在窗邊,聽着樓下公子哥們傷春悲秋的戀歌,微露哂笑。

夜沉了,人寂了,屋內不知從何時起飄蕩着淡淡的龍涎香氣,涑雪看着裡間再次靜默睡去的人影,微顰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來。

罷了,再忍他一忍,反正時間很快就過了……

次日早在新選組入駐釜屋之前,涑雪便帶着侯爵悄悄離開。江戶不愧是德川幕府兩百多年來盤踞的屬地,物阜民豐、鮮衣美食,即便將要開戰,此富庶之地的達官顯貴仍還沉迷在醉生夢死當中。

爲了讓侯爵安安分分地待着,涑雪在江戶境內挑選了一處遠離戰爭漩渦的宿場町——七日町,即由驛站發展而來的小鎮。此宿場建於山坳之中,小鎮前後都只有一條山路進出,鎮前不遠的山丘上還能望見一座古樸的神社,涑雪站在院子裡擡頭便能遙看那硃紅色的鳥居,在綠蔭之下若隱若現。

侯爵在此租了一間小宅子,和之前在伏見的那院子相差不大,就是少了苗圃多了間倉庫。侯爵依舊行醫,但是此間造訪者甚少,於是他又在山間採了很多花草做了薰香,反而極受那些善男信女的喜愛。

隔三差五陪侯爵爬山開路、揹筐驅蟲的涑雪覺得,這個男人實在令人捉摸不透——他有時可以慵懶如貓地在院子裡喝喝咖啡曬曬太陽虛度時光,有時又能冒着綿綿細雨在山中跋涉還談笑自若……

然而這樣與世隔絕的日子宛如白駒過隙,以至於涑雪後來回想,都記不清這段時間到底有沒有做什麼有意義的事,反而滿腦子全是侯爵和他手中的草藥與鮮花,以及林林總總或馥郁或淡雅或古怪的氣味。

這溫梅煮酒的閒碎時光,猶如鏡中花水中月,終有被打破的一天。

午後,涑雪清洗完碗筷從廚房出來,就瞧見侯爵背了藥箱在門口等她。

“清水屋的老闆說,他有客人生病,叫我去看看。”男人一雙黢黑的眸子淡淡地看着她,無甚表情。

清水屋旅店的老闆涑雪也認識,他們第一夜到這裡就是在清水屋投宿,而且他們店裡的青梅酒滋味尚可,她時常會買一罈回來添點口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涑雪覺得侯爵不是很想她跟隨,不然按照這個男人的秉性早就會進屋找她。

“一起去。”涑雪還是拿過了他的藥箱,背在身上。

侯爵鴉羽般濃密的睫毛在澄澈的日光下微微翕動,極淺地笑了一下,“走吧。”

當涑雪再次見到齋藤一時,她才知道自己確實不該來的——身穿墨色西洋式戰鬥服的清雋男子瞧見她時,墨藍的眼眸深處也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扎着丸子頭的少年身量清瘦高挑,紺青色的布衣下露出的手指和脖頸白如蔥筍,她微低着頭目視前方,淺色的薄脣抿成一線,板滯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哀樂。

清水屋的老闆將侯爵和涑雪帶到客房門前,就遇見了過道上走來的齋藤一,他手中端着盛熱水的臉盆,神情憂鬱,涑雪十有八九能猜到屋內的病人是誰了……

涑雪不出聲,齋藤一也打算忽略她,旋而將打量的目光落在陌生又俊逸的遊醫身上。

“這位是京都來的蘭醫,很擅長治療創傷,我馬上就去給大人找來了。”齋藤一還未開口問,清水屋的老闆已經熱情地回答了他的疑慮。

齋藤一默默地點頭,將他們面前的隔扇打開,“有勞了,醫生隨我進來。”

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的血腥味也有些重。他們走進裡屋,繞過屏風纔看到榻榻米的牀鋪上面無血色的俊美男子與夢中蹙眉的娟秀少年。

“咳,雪村君,醫生來了。”齋藤一無奈地打破這繾綣的氛圍。

伏在土方枕邊照顧的雪村千鶴頃刻驚坐起身,錯愕地看着他們三人,臉上還留着一道紅紅的印子。待她看清齋藤一和侯爵身後的少年時,眼中的愕然更是變成了驚恐。

“你……怎麼又是你?!”雪村千鶴捂住了嘴巴,險些喊出來吵醒病重昏迷的土方歲三。

涑雪眼觀鼻鼻觀心,冷着臉並不打算理會。侯爵卻回頭輕柔地牽過她的手腕,將她帶到自己身側。

“像往常一樣配合我就好。”男人對她眨了眨眼,漆黑的眸子中倒映着她的容貌,似有細碎的光影浮動。

“好。”涑雪下意識地點頭,跟他一同跪坐在土方歲三的身邊,嫺熟地打開侯爵的藥箱取出他常用的工具。

“這位閣下身受多處刀傷和槍傷,救治刻不容緩,需要花費不少時間,還望兩位噤聲等候。”侯爵手下檢查着土方歲三被刀割裂而錯位的手臂和中槍的小腹,同時柔聲提醒道。

“雪村君,你拿熱水給副長擦擦汗吧。”齋藤一用眼神示意手足無措的雪村千鶴,將手中的熱水盆和布交給她。

雖然對涑雪又驚又怕,但看到露出痛苦之色的土方歲三,雪村千鶴還是咬牙讓自己冷靜下來。

侯爵的手指修長有力,他手執鑷子與小刀整個人像是一位細緻入微的表匠,巧奪天工地接合着手下齒輪。不知不覺間被他的專注感染,涑雪也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手指的動作,偶爾幫忙將涌出的血沫擦乾或是將急需的工具遞到他手裡,他們之間自然而然就形成一股默契,無人能介入。

這樣聚精會神地關注自然十分耗費精力,原本還提心吊膽處處留意的雪村千鶴沒過多久便覺得頭昏眼花,爲了照顧土方歲三她已經一天一夜沒有歇息,生怕昏睡過去以後再也見不到那個男人對她露出溫柔的雙眸。

“好了。”纏繞完最後的繃帶,侯爵才啓脣道,他額露汗珠,黑亮的眸子裡卻依然安之若素。

“按照這個抓藥。”侯爵凝神寫就藥方,在涑雪輕微的扶持下堪堪站直了身體,將手中的字條交給齋藤一。

齋藤一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他和涑雪,頷首道:“多謝,我送你們出去。”

侯爵氣定神閒地微微一笑,擡手拭去額角的汗滴。他們跪坐了兩個時辰,涑雪能感覺到他的腳步有些虛軟,便貼在他的身側,握住他的手臂攙扶前行。他的袖擺在穿堂風中揚起,拂過鼻尖帶來陣陣熟悉的香氣,像是小爪子撓着手心有些許細微的癢。

然後,她擡起視眼就遙遙望見——鮮衣怒馬發揚蹈厲的青年,縱身下馬遠遠地邁步而來。

青年褐發飛揚沾染着烈火般的夕陽,依然如同他們在壬生村重逢時的模樣,只是他俊美的容顏再也掩蓋不住蒼白的病態和焦灼憤懣的神色。

察覺到涑雪輕微的閃躲,侯爵體貼地開口向齋藤一告辭,“不勞先生相送了,若還有事可託人找我。”說罷,也不等齋藤一回應侯爵已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離去。

涑雪松開了他的手臂,率先閃身走進拐角不一會兒便沒了蹤跡。齋藤一遠遠瞧見沖田總司大步走來,臉色也有些微妙的複雜,他沉吟了片刻,還是攔住了橫衝直撞的青年。

“總司,副長身受重傷還需要休息,你……”

沖田總司滿腦子都是那晴天霹靂的噩耗,根本無暇顧及他人。他睜着佈滿血絲的雙眼,微抿的嘴脣血色盡失,語氣更是顫抖中夾雜着悲憤,“……休息?近藤先生的首級還掛在京都的三條河原示衆!!他居然還能休息的下去……咳,咳咳!”

悲痛欲絕的青年猝然劇烈咳嗽了起來,捂嘴的手掌很快染上了大片的殷紅。

素來淡薄的齋藤一此刻臉上也難掩哀慼,他攥緊了雙拳,低聲說道:“我們都很敬佩近藤局長的爲人……若彼時和土方副長換位思考,我恐怕也想不出好的辦法……更何況這是近藤局長的命令……”

“呵呵……你們淨說這些漂亮話!咳,一君你讓開!我今天非要問問他不可!”桀驁不馴的青年擦了擦嘴角,鮮紅的血印像是一朵妖異的花開在他冷酷的笑靨上,他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齋藤一皺眉,擡手準備按住他的肩膀,“不行,副長還處於昏迷……”

“……咳,齋藤,讓他過來……”就在此時,披頭散髮的土方歲三虛弱地推開了房門,雪村千鶴在身旁扶着他,但是遍體的傷痛依然讓他欣長的身姿搖搖欲墜。

沖田總司目眥欲裂,全身的悲憤似乎終於找到了宣泄口,他三步並兩步地衝向土方,情緒失控地揪住他的衣領,攥緊的雙拳輕顫,冷厲道:“出發前你是怎麼答應我的?!嗯?讓我乖乖去療養,你替我護好近藤先生直到我歸隊……你說!你是怎麼答應我的!——”

土方歲三抿緊了蒼白的雙脣不言語,雪村千鶴卻忍不住悲慟道:“土方先生也好,沖田先生也好,在近藤先生眼裡都是最親近的人……他希望土方先生能活下去,土方先生又何嘗不是呢?那個時候,無論如何都要有所犧牲……近藤先生不希望土方先生死,他把新選組還有活下去的意義都交給了土方先生,所以、所以到最後,他選擇了犧牲自己……”

“……你們,”有晶瑩的熱淚久違地在沖田總司的眼眶中打轉,他的拳頭砰的一聲落下,最終卻還是落在了門框上,“……可惡,你們一個個爲什麼都這麼……”

他頹然地卸去了所有的力氣,褐眸中略過一絲悽絕和空洞,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傾倒……他發足狂奔,一路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曾經,他的世界裡有默默守護的花水和溫柔呵護的近藤勇,可不知爲何他心中的兩大支柱忽然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隨之轟然倒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昔日不可一世飛揚跋扈的少年喪得像一縷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哀莫大於心死,悲莫過於無聲。

青年蕭索的背影像是一片盛世而衰的落葉,沉寂地飄向餘暉的盡頭……

回到住處後涑雪就悶在廚房裡,沖田總司的蹤跡由十涑監視着她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她不打算多管閒事,他人的人生本該是她無權插手的。

涑雪緘默着,往竈臺裡添了十次柴火依然感到心浮氣躁,以至於將飯菜都盛上飯桌時她才發現都糊了。

“別吃了。”涑雪眉頭緊鎖,盯着侯爵手中淡定自如張合的筷子。

“無妨,我的味覺本就異於常人。”夜色下的男人無奈地淺笑着,聞言還是放下了碗筷。

“你有心事。”

“……我,這不重要。”

“你有事想做。”

“……那不重要。”

侯爵歪了歪頭,難得神情認真地注視着她,“涑雪,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是和我的約定限制了你的自由,那我十分抱歉。”

男人在她疑惑的目光下俯下身,去解遮蓋在褲腿下的那圈透明的蠶絲結繩,扁圓形的青白玉瓶握在他溫潤的手掌中,剔透的細沙如同流星在他的手中流轉。

侯爵輕柔地將流星系在了她的脖頸上,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以至於反應和警惕都遲緩了下來。

這是她想要的,是侯爵和她約定的籌碼,但是此刻他若無其事地將這鄭重的東西交到她的手裡。在世人眼裡,這是魔法、是力量的象徵、是無價的珍寶,但在侯爵眼裡,這只是放任她自由的風箏線。

涑雪觸摸到頸間帶着熱度和龍涎香氣的玉瓶,堪堪回神,百思不解地盯着繼續優雅攝食的男人。

“爲什麼?你現在交給我,我隨時可以離開你。”

侯爵嚼着米飯,沒有答話,雙眸淡淡地看向她,似默許又似安撫。

涑雪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開始扒飯,其實糊了的飯菜比平日裡的粗茶淡飯真的更難以下嚥……

沖田總司一路渾渾噩噩,不知不覺走過了鳥居,踏進了神社。比起飢餓和疲憊,更讓他覺得難受的是連呼吸都會引發的劇烈咳嗽。他癱倒在神靈本殿裡,舉目望着黑暗從四面八方地向自己襲來,寂靜地等待着生命的色彩被吞噬。

絕症的折磨,親人的逝去,愛人的分歧,他不再是那個新選組的“鬼之子”沖田總司,而是蜷縮地躲在黑暗裡絕望孤獨地舔舐傷口的野貓。

不知道在黑暗中昏睡了多久,神殿外的參道上隱約傳來了人聲。抱膝淺眠的總司陡然驚醒,一頭冷汗涔涔,他撐着太刀站起身來。

“……已經調查清楚了,新選組的頭領土方歲三就藏在下面宿場的清水屋裡……我們只要先把他殺了,江戶的幕府軍必然深受打擊……”

沖田總司屏住呼吸,耳貼隔扇傾聽殿外十來個人的交談,他頭痛欲裂但聽到說話的內容以後又驟然清醒。絕望的、自暴自棄的想法只是一瞬間閃過腦海就銷聲匿跡,對於土方歲三,他雖然氣他、恨他,卻依然是手足,是夥伴,他們還有近藤先生留下的、大家一路走來的新選組……

沖田總司握刀的手緊了緊,他揉了揉自己冰冷又憔悴的臉頰,悄悄地從神殿後面溜了出去……

今夜無月,卻星光璀璨,滿天星斗在潑墨般的夜幕上熠熠生輝。

涑雪跨出了大門,再次回頭看了院子裡的男人一眼,“你在這裡等我。”

“好。”他猶如置身星海,淡然一笑。

得到肯定的答覆,涑雪點了點頭,才施展身法幾個跳躍間已然縱身十幾丈外。

侯爵靜若處子般筆挺地杵在院中,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

“你給涑雪的那個玉瓶……”過了少頃,安靈才視若無物地穿過了院牆,慢悠悠地飄到侯爵的身後,遲疑道,“那玉……是九重天上、太玄峰頂離你真身最近的那一壁和田青白玉所鑄?”

“那玉浸染了我數萬年的氣息,精華內斂,玉質溫熱,對她有百益而無一害。”男人在院中徐徐踱步,神色清冷。

“……所以,你真正想給她的,並不是神樹結晶,而是這個玉瓶。”安靈垂眸,神情黯淡。

侯爵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那……爲何現在就交給她?若她不曾在乎你,極有可能一去不回。”她也非常疑惑,他先是將涑雪留在身邊,現在又放任她離去,這中間的意義到底何在呢?

侯爵組織了一下語言,才緩緩開口道:“安娜,你可知她雖然被培養成無情無慾的兵器,卻依然有爲之動搖的東西?”

“……是那個沖田總司?”安靈從善如流地反問道。

“不,不全是。”侯爵很篤定地搖頭,“她所在意的,是生命,是這芸芸衆生……厭惡也好,憐愛也罷,讓她動搖過的,仍然是這衆生中照亮過黑夜的星火。”

安靈覺得如果神也會犯糊塗的話,那黎定是做人做久了難得迷糊。那個殺人如麻的少女,怎麼會憐愛生命呢?

“從前的母親和姐姐,後來的伽嵐,到現在的沖田總司,這些生命她都記得……”侯爵仰望星空,薄脣含笑,喃喃自語,“如今我也是衆生之一,她若有一瞬垂憐於我,足矣。”

至於神樹是否無果,他並不在意……神無思無慾、無心無情,他所要的,本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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