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之?逸之?”
韓婉婷探着頭,朝廚房外的客廳裡喊了幾聲,卻不見人應。她有些奇怪,放下手中的活計,正準備出去尋找丈夫的身影。這時,女兒思平掛着一頭的汗,興沖沖的從外面跑了進來,見到母親,快樂的叫着:
“媽媽,媽媽,蛋糕做好了嗎?做好了嗎?我要吃蛋糕,我要吃蛋糕。”
見到女兒玩得渾身是汗,小臉蛋像只小花貓一樣,韓婉婷忍俊不禁的笑了出來,掏出手帕,替她拭去了滿頭的汗珠,溫言道:
“快了,快了,平兒不要急哦。”
“我不能不急啊,肚子咕嚕咕嚕的在叫呢!哥哥也餓了,我能聽見他肚子裡的聲音。就是這樣的聲音——咕嚕嚕……咕嚕嚕……”
女兒撅着小嘴,繪聲繪色的描述着肚子裡傳來的咕嚕聲,把韓婉婷逗得樂不可支。她看了看時間,見馮媽已經把晚飯準備的差不多了,便對女兒說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們的平兒很餓,馬上就開飯,好嗎?你去叫哥哥回來吃飯啦,吃完飯,平兒最愛的小蛋糕就能做好了,正好可以當你的飯後小點,好不好啊?”
“好!”
思平歡呼雀躍的拍着手,跑了出去。又過了一會兒,她又蹬蹬蹬的跑了回來,大聲對母親說:
“媽媽,爸爸站在院子裡抽菸。煙臭臭的,好難聞,弟弟聞到了會哭的。”
“是嗎?媽媽知道了,等下會告訴爸爸一定要注意。”
小姑娘得到了母親的保證,快樂的跑去找她最喜歡的哥哥。韓婉婷看着女兒小鳥一般飛去的身影,靜靜的站在廚房門邊,思索着。她隱隱的覺得,這次從韓國回來,逸之心裡一定藏着什麼事情,否則,他不會總是獨自一個人站在院子裡抽菸。
他不是個煙鬼。以前回家休假,因爲她和女兒都不愛聞煙味,所以他幾乎不會碰煙。但是,這次回來,他的話比起以往少了許多,總是愛獨自一個人跑到院子裡抽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有好幾次,她都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可他卻總是笑着搖頭說沒什麼,不過都是些小事,讓她不要擔心。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若真像他所說的那樣真是小事,他何至於如此愁腸百結?難道就像堂姐說的那樣,在軍隊裡被人傾軋欺負了嗎?還是與這次赴韓公幹有關呢?她想了許多種可能,但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種種推斷。最後,她決定,與其在這裡胡亂的猜測,倒不如找個機會好好的與他談一談。
他們是夫妻,可以說是患難與共的夫妻。不管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遭遇到什麼,她都不會懼怕。這麼多年,他們倆一路走到今天,已經遇到過無數的艱難險阻,聽到過太多的流言蜚語。也許她的心,已經被百鍊成鋼。也許她的度量,已經被百忍成精。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嚇倒她,打敗她。
下定了決心的韓婉婷,面上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依然笑意盈盈的張羅着全家吃飯,忙着家裡大大小小的瑣事,照顧關心着家裡的三個孩子,儼然還是平時那個賢惠能幹的狄太太。
這天的深夜,鬧騰了一天的孩子們都靜靜的睡了,狄爾森和韓婉婷也回到了臥房裡休息。睡到半夜,本就未曾真正入睡的韓婉婷忽然覺得大牀發出微微的聲響,然後就聽見身邊人悄悄的從牀上起身,輕手輕腳的走出了房間。
等了一會兒,她也悄悄的起牀,躡手躡腳的下樓去。夜很安靜,除了庭院裡的紡織娘和各種不知道名稱的昆蟲在歡快的叫着,鄰家的看門狗偶爾的幾聲犬吠,只有從空中吹過的呼呼風聲。來到客廳的落地窗邊,往在庭院的中央看去,她尋到了一個正在一閃一閃的紅色發光點。見到那個發紅的小點,她禁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果然,他在那裡。
這些天的晚上,他常常睡到半夜便要偷偷跑到庭院裡抽菸。這一點,其實她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沒有說出來而已。看着那個在夜色中顯得孤傲而寂寥的背影,她不由得搖了搖頭,輕輕的走了過去,在他的身後喚道:
“逸之。”
被喚到名字的人顯然很吃驚,回身見到她,忙不迭的掐了手裡的香菸,揮手在空氣中亂舞了一陣,頗有些尷尬的道:
“我……睡不着,所以就……你怎麼起來了?是我吵到你了?真是對不起。”
“你沒有吵到我。因爲,我一直都沒有睡着。”
“沒有睡着?那你……”
“逸之,從你回來之後,我就發覺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你有心事,所以常常晚上夜不能寐。你心裡煩,所以要抽菸,又怕我們察覺,所以你總是深更半夜的跑到院子裡來抽菸。”
韓婉婷說着,頓了頓,憑着半昏半明的夜色,她已然看到了丈夫臉上沉凝而歉然的表情。她走近他,伸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柔聲低語道:
“我曉得你不願讓我擔心,所以很多事情只是一個人在承擔。但是,我們是夫妻啊!夫妻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呢?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聽聽,也許我還能幫你出出主意呢!別忘記,你太太我,可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優秀畢業生,新聞學院的一枝花!不但人漂亮,而且頭腦還不是一般的聰明,是相當聰明!”
她的話引得原本臉色沉重的狄爾森禁不住呵呵的低笑了起來,他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搖着頭,很是受不了的戲謔道:
“是啊是啊,新聞學院的一枝花,美貌與智慧並存的女神!能娶到你這樣完美的女人,真是鄙人我三生有幸啊!”
“那是。這還用說嗎?”
韓婉婷仰着下巴,細長的眉毛挑得高高的,正得意呢,就聽他幽幽的來了一句:
“以前也不曉得是誰啊,還打算做紅燒海蜇給我吃呢!女神!”
他的話音剛落,被人戳穿洋相的韓婉婷已經又羞又惱的跳腳起來。她咬着下脣,雙眉緊皺卻眼中帶笑,握緊了拳頭,作勢就要朝他打去。她的這點花拳繡腿哪裡是狄爾森的對手,她的手還沒碰到他的身體,已被他順勢一拉,裹進了自己的懷中。
他將她牢牢的箍在身前,深深的吸着她身上的香軟氣息,下巴輕輕的蹭着她的頭頂,久久的沉默着。而她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的被他攬在懷中,兩個人在夜色中相擁着,彷彿在分享着彼此的氣息,又彷彿在從對方的身上汲取着所需要的力量。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聽見了他從她頭頂上傳來的低沉的聲音:
“婉婷,上海,從今以後,我們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韓婉婷一聽,一驚,連忙抓住了他的胳膊,着急的追問道:
“怎麼了?爲什麼這麼說?你聽說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狄爾森沉吟了一下,拉着她的手一同在庭院裡的長凳上坐下,低聲道:
“這次停戰談判前,美軍一共抓獲了共、軍數千名俘虜。我是負責對這些俘虜進行審訊和筆錄的審訊員之一。期間,我們除了向他們問詢軍事情報,還向他們問詢了大陸的現狀。”
“他們都說什麼了?都說不好嗎?”
“他們當然不會說不好,但是,他們說的話讓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中、共的政策是利用無、產階級來仇視與打壓淪陷前的有產階級。中、共現在在大陸搞全面‘鎮壓反、革命’的運動,很多早年間的地方大戶和曾經做過國民政府官員的人,不管他們是不是曾經幫助過共、產黨,也不管他們有沒有行善一方,統統都被當成了審查對象。很多人都被當成了‘反、革命’給抓起來送進了監獄,家產全部充公,有不少人還被槍斃了,無端受屈慘死。
你想想,上海那樣繁華的十里洋場,淘金者的樂園,有那麼多的有產者,怎麼會逃過共、產黨的清算?光是你家留在上海沒有帶走的產業有多少?還有你的那些留在上海沒有離開的親朋有多少?他們,所有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是共、產黨要審查的對象。
還有你和我,你是專門剝削窮人的大資本家的小姐,是他們口中‘大、反動派蔣介石’的親戚。而我,就像阿龍罵我的那樣,是爲‘反、動派做打手的走狗’。像我們這樣的人,根本就是共、產黨要打倒和批判的目標。你說,我們還回得去嗎?我們還能回去嗎?!
本來我們國軍想要參戰,想要找機會打回去,可是美國人不允許,連韓國人也不同意。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麼好的機會消失,看着我們離那個‘打回大陸’去的夢想越來越遙遠。婉婷,如果打不回去,就意味着共、產黨會永遠佔領上海,而那個上海,就是現在到處鎮壓‘反、革命’的上海,這樣的上海,我們還回得去嗎?我們還能回去嗎?”
狄爾森說着說着,已然是有些情緒失控。他猛地站了起來,拳頭握得緊緊的,胸膛在不停的起伏着。他在拼命的壓抑,壓抑自己胸間那幾欲噴薄而出的想要說出更多事實的慾望。還有太多的真相他沒有說出來,還有太多讓他震驚的事實他無法親口告訴婉婷,比如她的叔公,海寧當地著名的大戶,世代行善的積善之家,就因爲被扣上了“反、革命”的罪名,被共、產黨槍斃了……
當他從一個籍貫海寧的俘虜口中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心中一震,連寫字的鋼筆頭都被他過度用力而斷成了兩段。那時,如果阿龍在場,他真想當面問一問阿龍,問一問他,這就是他所效忠的共、產黨嗎?這就是打算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共、產黨的政策嗎?難道他們就是這樣來愛護人民,就是用如此極端的手段來爭取人心,不,應該叫“劫富濟貧”的嗎?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和婉婷,也許包括所有離開大陸的人都不會想到,留下的人,在新舊政權交替的伊始,就會有如此可怕的遭遇,以至於還賠上了一條性命!
韓婉婷並不知道狄爾森心裡想的這些事情,一時之間也無暇顧及,因爲她此刻的頭腦裡也已經亂成了一團。丈夫的話,讓她心驚不已。她想到了所有留在上海未曾離開的親戚,他們不知道是否還平安?不知道是否也被牽連進了什麼“反、革命”中去。
她的朋友們,已經破落的阿芬一家,還有不得不留下來要完成什麼任務的穆然,甚至還有那個“漢奸”的女兒江秀雲,他們每一個人都有着讓共、產黨仇視的過去,他們曾經的身份讓他們無法從共、產黨的審查名單上逃脫。
所有人,親戚們,朋友們,他們都還好嗎?都能平安的度過那場運動嗎?這是她最想知道,卻無從而知的結果。
記得她在大學裡當校長的叔叔說過,無論什麼政權,都是需要教育的,新政權也許會帶來教育上的一片新天地。叔叔一家沒有走,他們放棄了去臺灣的船票,無一例外的都留了下來。現在想來,新的政權並沒有擺脫掉“秋後算賬”的慣例,那麼博學的叔叔,他的期待中竟也有着成年人不該有的天真。
記得穆然在她臨走前,眉宇間帶着紓解不開的愁色,無奈的說,他必須要留下,因爲他有必須要去完成的任務。什麼任務她不得而知,究竟有沒有危險,她也不得而知。但是,現在,她卻越來越替穆然感到擔心。因爲他的家世背景,因爲他的身份地位,更因爲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每一樣,都足以讓他的頭上扣上“反、動派”的罪名,每一樣,都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記得當年,她要帶着江秀雲離開上海的時候,那個容貌清秀,與她有幾分相似的女孩子卻笑着搖頭說,她要留在上海自力更生的過新生活,因爲換了天地,也許人心也會換了。那個女孩子是那麼的天真,而她當時也是天真的以爲,也許不應該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也許那對她來說是一件好事。於是,她走了,留下了那個堅強的女孩子。
而今回想起來,她竟有些惱恨自己,爲什麼當時沒有強行帶走她,爲什麼不再多勸勸她。她曾答應過江秀雲的父親,一定會好好照顧這個看起來柔弱的女孩子,甚至在她現在的銀行戶頭裡,還存着江秀雲的父親不惜一切爲他女兒留下的一大筆錢款,分文未動。原本只等着有一天她再回上海去的時候,將這筆錢正式的交回到江秀雲的手中。可現在,她食言了,她回不去了。也許連那個一直親切的叫着她“阿姐”的女孩子,她也保護不了了。
所有的人,彷彿都在一夕之間,變成了划着方框裡的名字。那些人的一張張面容,像放電影一樣在她的眼前閃過,讓她感到了徹骨的寒意。現在,她終於能明白爲什麼逸之會那樣的心事重重,輾轉反側,愁眉不展。因爲,他們有太多的牽掛留在了上海。因爲,他們有太多的無奈無從相助。
“逸之,他們會怎麼樣?他們不會有事吧?”
“這個也許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了。”
兩個人沉默了,無言的擡頭看着被烏雲遮去了大半張面孔的月亮。是啊,他們該怎麼辦?如果這是一道難題的話,也許能夠解答的,只有從來沉默的上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海寧的例子,我用的是金庸老先生父親的真實事件。詳情大家可百度查看,我就不多寫了,免得又……大家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