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四毛蹲在街沿上,嘴裡叼着從地上撿起來的半根菸頭,使勁的抽着,抽了半天,菸頭沒燃起來,反倒把自己嗆得咳嗽不已,眼淚直流。他恨恨地將菸頭扔到了地上,嘴裡咒罵着道:

“他媽的,這些洋人的煙怎麼這麼衝!薰死老子了!”

“誰叫你撿洋人的菸屁股抽的,瞧我,多聰明,正經的美麗牌!味道可正了!”

阿根仰着頭,朝天吐了一口煙,得意洋洋的說着,一邊還斜睨了一眼身邊的四毛。四毛頗爲不屑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丟給他一個白眼,沒搭理他,轉頭對着另一邊蹲着的阿龍道:

“老大和黑皮進去有一會了,怎麼還不出來?不太對勁啊,別是……出事了?”

“不會,今天他們都是有備而去的,老大的身手那麼利落,黑皮又是出了名的‘大眼尖賊’,他們一起出馬,一定不會有事的。大概是有別的事情給耽擱了,再等會吧。”

四毛不太放心的點點頭,正想低頭準備再到地上去撿幾根國產菸屁股時,就見到老大和黑皮從對面馬路上那家霓虹閃爍的“金門”大舞廳裡走了出來。他們幾個心頭一喜,正想起身,就見老大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出來,一個打扮的美豔無比的女人。他們幾個都認識那個女人,她不是別人,正是金門大舞廳裡的舞小姐——萬愛芳。

幾個人看見這一幕,不由得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便低下頭,吃吃的竊笑起來。阿龍託着腦袋,半低着頭,對着夥伴們擠眉弄眼的笑說:

“都出門了,魚兒偏還要主動上鉤,嘿嘿,咱們老大還真挺討女人喜歡的,哪個舞廳裡都有被咱們老大迷住的舞小姐呢!”

“那是,聽算命的說這叫‘命帶桃花’。天生的,咱們啊,羨慕不來。”

“你們瞧老大今天穿得這一身衣裳,多有派頭,一看就是小開的模樣,那衣裳就好象長在他身上似的,有誰會想到,這一切都是在做戲的呢?要我是女人,沒準也得被老大給迷得暈頭轉向了!”

“咱們老大多帥啊,他一往那兒站,就象個大少爺,你瞧黑皮,給他穿再好的衣裳,怎麼看都還是個小跟班。跟個小黑皮猴子似的,真沒樣子!”

“哎,你們說,這麼多女人裡,老大他會最喜歡哪個?”

“當然是這個啦,你瞧這萬小姐長的,胸大屁股大,沒事就喜歡往男人身上蹭,這麼愛發騷,是男人有幾個不喜歡她那股狐媚勁的?”

“嘿嘿嘿,四毛,研究的挺仔細啊,我看那萬小姐是你最喜歡的吧!老大才不喜歡那麼沒品的女人,你瞧她那樣兒,臉上恨不得把整瓶雪花膏擦在上面了吧,白得跟女鬼一樣,口紅抹得象剛吃了人似的,太嚇人了!老大會喜歡這種女人,打死我都不信!”

“說的沒錯!我猜,應該是‘麗都’的杜小姐。人家那模樣長得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好象會說話似的,說話輕聲細語的,走起路來嬌嬌弱弱的,好像林黛玉,看起來和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多像啊!上次老大和她說話,邊說邊笑的樣子,別提多溫柔了。跟了老大那麼久,以前我從沒見過他這樣。所以,我敢斷定,老大一定最喜歡杜小姐。”

“什麼‘林黛玉’不‘林黛玉’的,你見過林黛玉啊?不對,不對,那姓杜的那女人哪裡有‘百樂門’的秦小姐漂亮啊!人家可是上海灘上頂出名舞廳里正宗第一頭牌,是男人有誰不喜歡她啊!咱們老大也是男人,還是一個特有男人味的男人,所以,他一定最喜歡的就是林小姐!”

“胡說!我說老大一定喜歡……”

憨直的阿根一聽四毛又和他唱“對臺戲”,本來還氣呼呼的想要反駁,卻不料給阿龍冷不丁的一巴掌拍在了後背上打斷了,他聽見阿龍用興奮到幾乎大叫的口氣大聲道:

“哪兒那麼多屁話啊,快看,快看!”

阿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得有點發蒙,木楞楞的順着阿龍手指的方向瞧了過去,眼前所見的一幕,幾乎讓他禁不住睜大了眼睛。就在不遠處的馬路對面,車水馬龍的街頭,燈紅酒綠的舞廳門口,老大摟着萬小姐的腰沒走幾步,忽然一轉身,就將她壓在了旁邊的水泥牆上,當着熙熙攘攘的來往行人的面,格外肆意的與她調笑着,臉上掛着邪性的微笑,肆無忌憚的將手伸進了萬小姐的旗袍裡,上下其手,當衆就這麼親熱起來。

天色已晚,黑夜籠罩了大地,但他倆親熱的地方,終究還是在燈光閃爍的舞廳門口,如此惹眼的行爲自然少不了被圍觀。一些好事之徒象看好戲似的圍在了那裡,周圍的口哨聲四起,起鬨喝彩的人發出的聲浪甚至蓋過了馬路上的車喇叭聲。

“阿,阿龍,老大他這是怎麼了?……來真的啊?他,他以前可沒這麼幹過……”

“嘿嘿嘿,難說。光是這麼看着,倒挺真,就是不知道這裡面他存了多少真心。”

“難道,難道他真看上了萬小姐?”

“看上也不稀奇,剛纔你不還說麼,這萬小姐風騷的不行,是男人都喜歡。更何況,老大的年紀正在這最血氣方剛的時候上。”

阿根嘴上說着話,眼睛卻直勾勾的看着老大的舉動。他看着老大將身體全部貼在了萬小姐豐滿的身體上,手指從她的下巴開始,沿着她起伏高低的身體曲線,一路向下,停在了旗袍的開叉處,然後他的手始終的在她大腿根那兒來回的盤桓。

老大挑逗似的舉動勾得萬小姐情動不已,她攀着老大的身體,貼緊了他,仰着那張妖媚的臉,微張着她塗得血紅的嘴脣老往老大眼前湊。阿根看着這幕免費的男女親熱大戲,看得眼睛都要發直,楞楞地張大了嘴巴,幾乎能塞進去一隻雞蛋。他喃喃的說道:

“難道這調情的本事,也是天生的麼?我跟了老大那麼久,還真不知道他除了揍人特別厲害之外,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手。”

四毛在一旁聽見了他的嘟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使勁的拍着阿根的肩膀,半是調侃半是嘲弄的說:

“別眼紅了,你這輩子都修不到老大這樣的福分。這也是命啊!”

阿根沒接腔,反而呆呆的看着那幕好戲從上演到散場。半晌之後,他看見老大臉上掛着殘留的笑意離開了萬小姐,雙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裡,頗爲瀟灑的朝他們走來。黑皮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微躬着身體,狗腿子似的表情,真是像極了有錢公子哥兒的小跟班。

阿根看着看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就在他眼前忽明忽暗的閃爍,忽然間,他覺得突然有些恍惚,好象走錯了地方似的頭腦發矇。他悄悄的湊到阿龍身邊,低聲將心底裡最大的疑惑問了出來:

“阿龍,那些舞小姐都已經是閱人無數的了,眼睛毒得不得了。可爲什麼她們都看不穿老大呢?這麼多回了,我不信她們沒有一個能看出老大身上的破綻。”

阿龍聽了一直沒說話,只是輕輕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四毛聽見了他的話,挑高了眉毛,一反常態的沒有挖苦阿根,而是靜靜地站起身,踢開了腳邊的菸屁股,拍了拍自己的褲腿,悠悠地說了一句:

“這就叫各取所需,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而已,不然這苦日子又該怎麼過下去?得過且過吧。”

阿根沒聽懂四毛的話,本想再問,這時老大和黑皮已經走了過來。他們三人趕快迎了上去,老大沒說話,只是使了一個眼色,一行人立刻明白,腳下加快了速度。很快,他們五人的身影就隱入了夜幕之中。

喧鬧的舞廳門口,一如既往的熱鬧,依然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依然燈紅酒綠的上演着一幕幕真真假假的戲。沒有人會在意,這裡剛纔發生了什麼,就好象,沒有人會在意,這一幕幕男男女女上演的大戲裡,到底誰交付了真心,誰又只是逢場作戲。

直到走過了好幾條街之後,四周已經寂靜無人,除了夜風吹過街面,拂動了街邊大樹而發出“嘩嘩”地聲音外,只有偶然傳來的幾聲狗叫與遠處汽車經過發出的轟轟的引擎聲。一個僻靜的角落裡,老大飛快的換下了華服與皮鞋,穿上了最不起眼的窮人衣服與鞋子,又將頭髮弄得凌亂不堪,覺得自己安頓妥當了,這才提着破帆布包緩緩地走了出來。

其他四人本來就在外面守着望風,聽見老大的腳步聲,紛紛回頭去望,昏黃的路燈下,就見老大一手提着包,一手插在褲兜裡。他微低着頭,看不太清臉上的表情,然後見他從褲兜裡掏出一樣在路燈下發出金光的東西,看也沒看就擡手拋了過來。

阿龍眼疾手快的伸手一接,定睛一看,是一隻金錶,簇新,金錶的牌子他認得,是勞力士,即使是外行人,也知道這隻表價值不菲。衆人皆大喜,四毛接過金錶,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着,掂着,高興的低聲說道:

“老大,今天的收穫不小啊!光是這隻表,就夠咱們不愁吃穿整整三個月!”

“真沒想到,萬小姐這麼闊氣,居然一出手就是一隻金錶哎!原來當舞小姐能賺這麼多啊,難怪舞廳裡的小姐那麼多!可惜我不是女人,不然的話,我也跑去做舞小姐了!”

“滾蛋,你要是女人,天下的男人都要被你嚇跑了,誰還敢跟你跳舞啊,就你那副尊容,夜裡看到都要嚇死人了,不是找死是什麼!”

“老大,那萬小姐怎麼還會跟你出來的?是她發現什麼了,還是她看上你了?”

“老大,看到你和萬小姐當衆調情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哎!你是不是挺喜歡她的?”

……

四毛他們三人興奮極了,話很多,問題也很多,當然因爲他們一直在外頭,沒有進到舞廳裡去,不知道其中情況。黑皮站在旁邊,沉默着,一點都不想說話。他看着他們幾個人興奮的樣子,再扭頭去看老大,老大的身影幾乎全部隱在了電線杆下的陰影裡,站得筆直,若不仔細看,他已經快要和電線杆的陰影融合在了一起。

這樣安靜到無聲的老大,身上再也找不到剛纔在舞廳裡時,嬉皮笑臉,瀟灑不羈,風流好色的年輕闊少模樣,變得這樣快,這樣徹底,想要尋到先前的一絲影子都不可能。不知道爲什麼,老大突然想到了這個弄錢的法子,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他就帶着大夥這麼幹了起來。也就從那以後,他們幾個再沒有回到過那個破舊逼仄的小弄堂,而是遠遠地搬離了那裡,住進了鶯鶯燕燕最多的四馬路(即今天的福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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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帶着兄弟們開始在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舞廳裡轉戰,尋找合適的目標,尋找合適的下手機會,然後一次次的得手,幾乎沒有失手過一次!於是,靠着這麼騙來的、偷來的錢,他們的溫飽再不成問題,冷暖也有了保障,但是,他眼看着老大一反常態的在舞廳裡和那些有心勾男人的舞小姐周旋,看着他突然間變得像個無往不利的花花公子一樣泡在女人堆裡,看着他沒事在弄堂裡和那些鶯鶯燕燕嬉皮笑臉的開玩笑,便越發的覺得老大的那顆心,變得讓人摸不着頭腦,又冷又硬。

以前,他們的日子雖過得艱難,但老大的臉上喜怒形於色,高興就大笑,不高興就皺眉頭,再不高興就二話不說的出去打上一架,哪怕是渾身是傷的回來了,心情好歹也能讓他們看得明白。可現在卻變了,日子好過了,老大的臉上就好像真的戴着一張面具,可以在瞬間變換表情,有時他笑得很高興的時候,突然翻臉,有時他面色凝重的時候,又瞬間大笑。

總之,無論何種變化,都快得讓他覺得有些不寒而慄。不過短短十多天,竟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讓大家都快要認不得了。老大究竟心裡是在想些什麼,他突然變得這麼陌生與奇怪,該不會是和那個人有關吧?

黑皮低頭想了一會兒,見四毛他們還在興奮的聒噪着,而老大則像是雕塑一般,悄無聲息的站在一旁,視若無睹。他無奈的嘆了口氣,擡腿輕踢了阿龍一屁股,揚了揚下巴,提示道:

“哎,深更半夜的,別瞎嚷嚷了,想把‘阿三們’找來是吧!我看應該沒什麼情況了,該走了,回家去再說。”

被黑皮一提醒,大家這才意識過來,連忙噤了聲,收起了金錶。黑皮走到老大身邊,從他手裡接過那隻破帆布包,低聲道:

“老大,我們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老大慢慢地從電線杆後的陰影裡走了出來,腳步走得極慢,落在了衆人的最後,彷彿腳上綁着重若千斤的鐵塊。黑皮走到他的身邊,無意中擡頭一望,竟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到了老大臉上有兩道淺淺的淚痕滑過臉龐!黑皮驚訝的張大了嘴,眼前這一幕,着實讓他感到震驚,比起先前看到老大和那萬小姐親熱還要讓他難以想象。

他認識老大快七年了,這七年裡,他見到的老大,是個寧願流血流汗,哪怕是打落牙齒都要活血吞的人,何曾會輕易落淚眼淚在老大的字典裡,幾乎就是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出現的字眼,可萬萬沒有想到,老大,也會有黯然落淚的一天啊!爲了什麼?爲了他自己,爲了他們,還是爲了她?

震驚之餘,黑皮停下了腳步,四毛他們三個勾肩搭背的走在前頭,腳步飛揚着,顯得格外歡躍。而他們的老大,孤獨的走在牆根邊,背影被路燈的光芒折射拉得很長很長,長得彷彿沒有盡頭。黑皮看着那兩種截然不同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老大近來奇怪舉動背後的原因。原來,一切不過都是一種無妄的逃避與放縱。沉淪與墮落,爲的,不過就是想要徹底讓自己變成那樣一個不堪的人,爲的,不過就是想要以此來絕了自己的念想,徹底的忘記某些人,某些事罷了!

唉!說到底,誰都逃不過那命裡的情關,就好像戲文裡唱的那般——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終需心藥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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