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霧靄沉沉,黃浦江的兩岸都被一夜突起的濃霧所籠罩,即便是走在街上,幾米開外的對面,在昏黃的街燈照耀下,來人也都只能看到一個影子,影影曈曈的,鬼魅無比,像極了神化故事裡的黃泉路。

韓婉婷微低着頭,手裡抱着一包用牛皮紙包着的東西,行色匆匆的走在前往賀宅的路上。她兀自想着心事,滿腦子都在爲賀家的和她自己採訪寫作的事情煩惱着,當然還包括如何應付父母不斷的返美催促。快要走到賀家時,冷不丁從轉角處躥出來一個人,突兀的擋在她的去路之上,不但差點讓她收不住腳的和這個人撞個正着,還把她着實的嚇了一大跳。

天色已晚,且行人稀少,況且眼下又是兵荒馬亂的時節,她腦海裡跳出來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遇到了強盜,下意識的將自己抱着的那包東西緊緊的抱住,一邊用充滿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來人,一邊連忙朝後退去。

但是,來人顯然不是要搶東西,反而很是恭敬的站在韓婉婷的身前,微微躬身低語道:

“韓小姐,有人想見您,請您上車。”

說着,便伸出半臂,朝着停在對面街邊的一輛黑色轎車方向,對她做出了一個“請”的動作。韓婉婷轉頭朝着馬路對面的那輛車望去,昏黃的路燈下,霧靄之中,她隱約能辨識出那輛車不是普通的轎車,看車型,似是政府常用車輛。她想了想,站在原地沒有動,又轉過頭去直接問那人:

“誰要見我?”

“韓小姐若想知道答案,上車便是。”

“我不認識你,爲什麼要跟你去?萬一有什麼問題,難道你負責麼?”

來人嘴角微撇,低聲回答道:

“韓小姐不用擔心安全問題,若我們有什麼企圖的話,早就動手了,也不會站在這裡,與您這樣說話了,您說是嗎?”

韓婉婷看了看這個樣貌普通卻在言辭間帶着幾分暗諷的男人,反倒褪去了不少戒心,微扯嘴角,看了一眼手錶,直言道:

“我還可以給那個人十分鐘的時間,我想,十分鐘,足夠了吧?”

來人不說話,對着韓婉婷又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便筆直的朝着街對面的那輛黑色轎車走了過去。韓婉婷快步跟上,一邊好奇的朝着那輛拉着窗簾的轎車望,車窗簾拉得很嚴實,在昏暗的天色下,根本看不清裡面坐的人。他們走到轎車後車門邊,來人輕輕的敲了敲車門,彷彿是在和裡面的人對什麼暗號,就聽從車門裡傳來“喀嗒”一聲,車門解了鎖,無聲的朝着她打開了。

她擡眼看了看身邊站的筆直的男人,如此挺拔且標準的站姿,讓她頓時聯想到了行伍中人。她沒再多想,俯下身體便跨進了車內,剛坐定,便見到了一張慢慢轉過來的熟悉的面容。這個想要見她一面的“神秘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曾經的“未婚夫”林穆然。

時隔許久,居然是在這種氣氛與環境下與他相逢,讓韓婉婷實在有些又好氣又好笑。車裡沒有司機,只有他們兩人。想必剛纔那個請她過來的男人,就是這車的司機。她環視了一眼拉滿窗簾的車子,看着表情嚴肅的林穆然,不免覺得做慣了情報工作的他,見一見她這樣的老朋友也弄得如此神秘,實在是有些故弄玄虛了。

她輕輕的靠在了車座上,低頭理了理自己的旗袍,臉上帶着禮貌的微笑,輕聲道:

“原來,要見我的人,是你。穆然,好久不見,你還好嗎?伯父伯母也都還好嗎?”

“謝謝關心,我們一切都好。”

“那就好。嗯,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林穆然看着她,眼神一直在閃爍着,複雜而又多變。眼前這張清麗的容顏,曾經是他過往二十多年來,唯一出現在他睡夢中的美麗畫面。眼前的這個人,也曾經是他一生的企盼與渴望。可是,現在,她卻已經不再屬於他,甚至,她的眼裡,心裡,根本再沒了他的半點位置!

他們兩人自上次分別之後,已是多日未見。可是,她見到他,居然連乍然相逢的驚喜與激動都不曾有,而是這般的平靜,臉上的笑容都帶着如陌生人一般的客套與疏遠。他守護她多年,可得到的卻是這樣不堪的結果!一想到這些,他的心便是痛得無以復加,心中對奪走她的那個男人的恨,自然也是刻骨銘心。

他一變再變的表情隱在昏暗的車廂裡,也許除了他自己,韓婉婷根本不會看到,或者說,她也沒想過要看。沉默片刻後,他終於壓下了胸膛裡那團妒忌的火焰,正色道:

“婉婷,你回來這麼多天,爲什麼一直不來找我?不把我當朋友了嗎?”

韓婉婷呵呵的笑了起來,手指摩挲着牛皮紙上粗糙的紋路,輕笑着道:

“瞧你說的,怎麼會呢?我只是想,你是軍統局的大忙人啊,哪裡敢打擾你呢?萬一耽誤了你的軍國大事,影響了送往前線的情報,我豈不是成了民族罪人?這樣大的罪名,我可擔待不起呢!”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呵呵,怎麼,聽起來像是假話嗎?”

韓婉婷狡黠的一笑,似是而非的回答着林穆然的問題。然而,正是她的這種過份誇張的回答讓林穆然先前強壓下去的火氣“蹭”的一聲從心底裡呼啦啦的躥了上來。夾雜着擔憂、妒忌與煩躁的情緒混合在一起,再也不受理智控制的一股腦的朝韓婉婷發泄了出來:

“韓婉婷!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很好騙,也很好哄是嗎?!”

“穆然,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是啊,我是怎麼了!明明一直在跟自己說,要冷靜,要剋制,要相信你,也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最後一定能夠贏,一定能贏。可是,事實上,我做不到!只要和你有關的事情,我都無法做到冷靜和剋制!

我發現自己正在變成一個可憐又可悲的小丑,一個跳樑小醜。我所做的這一切,在你眼裡,一文不值!你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不顧前線的炮火,瞞着家人,撒着彌天大謊,讓蔣夫人爲你做擋箭牌,不遠萬里的跑去緬甸找他,卻不願在回到上海後與我見上一面!

賀家出了事,你根本沒想過要來找我幫忙,反而去找恆社的那些流氓地痞。這算什麼?算什麼?!我在你的心裡,難道連爲你做這些事情的能力都沒有嗎?你這麼做都是爲了他嗎?爲了他,你要避開我,你不打算見我,如果今天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依然不準備見我?!還沒到五年的約定之期,你就已經決定了要和他在一起了,是嗎?

我就是一個小丑,一個小丑啊!枉我還在這裡拼命的爲那個五年之約賣命一樣的工作,還想着一定要勝過那個人,還想着五年之後一定要讓你成爲我的新娘。可是,可是,你都做了些什麼?都做了些什麼?!你都已經打定主意要和他在一起了,居然還能笑着對我說出這樣言不由衷的假話,是在看我的笑話嗎?是在玩弄我嗎?你把我的一片真心當成了什麼真當成了可以踩在腳下肆意無視的垃圾嗎?”

他突然爆發出來的怒氣讓韓婉婷感到了驚訝,她看着他的臉在軍裝帽檐下變得扭曲,看着他的眼睛裡冒出來的憤怒烈焰,沒來由的,竟對他油然而生一種無法言說的抱歉之情。他的心意她如何不知,只是,她的心已經沒有了可以再裝下他感情的地方,所以,她不能迴應。也正是這份不能迴應的歉意,更堅定了她果決的拒絕之心。

因爲她知道,他們之間任何藕斷絲連的牽絆,對他而言,都是一種罪過。只有狠心的割斷他們之間任何可能的情感牽絆,讓他徹底的死心,他纔有機會,也有可能再尋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一味的徘徊在她的身邊,等候與乞求她的回眸一顧。

既然當初她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麼,她就不會在給他任何的機會,給他任何的錯覺。斷,就要斷得乾乾淨淨,明明白白。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也是一個很好的男人,他值得得到比她更好的女人來做終身伴侶。

她一語不發的望着盛怒之下的他,望着因爲氣憤而在微微顫抖着得男人,禁不住百感交集,感慨良多。近乎停滯僵直的氛圍將他們這對所謂的“青梅竹馬”籠罩在無聲的沉默之中。面對他的指責,她不想再辯解什麼,也不想多說什麼。沉吟良久之後,她深吸一口氣,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早已超過了她與阿芬約定的見面時間。再耽擱下去,恐怕阿芬又要擔心起來。

她轉頭望着林穆然,平靜的開口道:

“穆然,你今天找我來,就是要和我說這些嗎?如果你說完了,我想我要走了。阿芬還在等着我,我要快點回去給偉傑送藥,他的傷是不能耽誤的。”

她對着林穆然揚了揚手裡拿着的那包牛皮紙袋,不帶任何感情的回答與不帶溫度的視線,幾乎讓他深深的陷入了絕望之中。他做出這樣激烈的指責與控訴,她都能如此的無動於衷,彷彿是在聽一個陌生人的嘮叨與牢騷。他的這團烈火,即使再添油加柴,化作沖天大火,都無法融化她這座冰山,絲毫不能打動她的心。

他忿忿的瞪着她,目光裡帶着深沉的痛苦與不解。她的心真就這樣的硬,這樣的冷嗎?難道,他們之間那麼多年的情誼,好歹也曾是“未婚夫妻”一場,也不足以換的她的一絲顧盼與感懷嗎?難道,那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身上能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就這樣輕易的將她從自己身邊帶走了嗎?!

韓婉婷靜靜的等了一會兒,見林穆然還是一言不發,不願再這樣與他耗下去,於是,伸手出去就準備開車門下車。就在這時,林穆然的右手手飛快的抓住了車門把手,左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急聲道:

“婉婷!等一下,我還有話要說!”

韓婉婷扭過頭來,平靜的看着他,相當堅決的說道:

“如果你要說的還是剛纔那些話,那麼就請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聽的。”

昏暗的車廂裡,他們兩個人的面容看得並不真切,幾乎全隱在了一片朦朧之中。但是,他卻格外清晰的看清了她眼睛裡的冰冷之色,更從她不帶絲毫溫情的話語之中聽出了她的牴觸之情。儘管他的心中此刻翻江倒海的讓他感到徹骨的痛,可他依然咬牙將這股翻騰的情緒強壓了下去。

他深深的做了幾個深呼吸,抓着她的胳膊,一字一句的說道:

“從今以後,不要再與恆社的人有來往。記住!”

“爲什麼?”

“告訴你的話,你只要牢牢記住就可以了,其他的,你不用知道!”

“可是爲什麼?你總要告訴我一個理由?!”

“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這難道是你那個偉大的軍統局的規定嗎?很抱歉,我不是軍統局的人,我不需要遵守你們局裡的規定!我有選擇交什麼樣朋友的權利!”

“可是你選擇的這個朋友,會給你帶去危險!他們都不是好人!”

“危險?會有什麼危險?人家明明是幫了我大忙的朋友,我不覺得他們會給我帶來危險!他們不是好人,難道你我又都能保證自己就是好人了嗎?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只有等我們死了之後才能知道。上天堂的是好人,下地獄的,纔是壞人!”

“婉婷!你以爲戰場上直來直去的槍林彈雨才叫危險嗎?還有比那些更危險的事情,看不見的戰場,出現在我們身邊的、看不見的威脅,那纔是真正的危險!恆社之中,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都有。沒有人能保證他們都有一顆愛國之心,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誰都有可能出賣自己的靈魂給敵人,給惡魔,更不用說出賣朋友與國家!”

“那麼你呢?你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有朝一日會不會也選擇這樣做?我是不能保證恆社裡的人,個個都有一顆愛國心。就好像你也不能保證我姑夫擁有的數百萬軍隊中,那些三軍將士們個個都是真心的效忠於他,個個都是自願上戰場打仗一樣。人心的確隔肚皮,但是,人心也是肉長的,我相信以誠心待人,對方一定也是能感受的到的。

該怎麼與恆社的人相處,我自有打算。該怎麼來保護自己,我也不是第一天在社會上踏足,所以,一切我自己都會處理。謝謝你的忠告。”

韓婉婷毫不客氣的反脣相譏,根本不願意再多聽林穆然的話。雖然她知道恆社的人全都是些混跡於社會之上的三教九流之輩,多有雞鳴狗盜之徒,的確不是適合多有來往的正經人士,但是這次救助偉傑的事情也正是仰賴這些總要被人議論與不齒的“地痞”。若是沒有他們的相助,恐怕阿芬迎回的,將是偉傑冰冷而觸目驚心的屍體。

這份恩情,不但是她銘感於心,就是賀家上下也都無不感激涕零。她從不覺得那些身處社會底層的人,人品真就是如何的低賤,卑下。關於這一點,她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切身的體會到了,並且深信不疑。否則,她和狄爾森也不會走到一起去。

相較於身在高位的上流人士,他們做出的那些骯髒卑鄙的事情比起民間的底層一族,常常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她從來都不認爲一個人的身份和地位就能決定他的品格高低,她見過的道貌岸然卻又在行蠅營狗苟之事的人又豈在少數?

她飛快的將自己的這些話丟給了林穆然,隨後便很不客氣的拉開了他的手,重重的拋下了一句“再見”便推門下了車,纖細的身影伴隨着高跟鞋的腳步聲,很快便消失在了霧氣彌滿的夜色之中。原本應該相逢甚歡的老友重聚場面,就這樣在兩人的爭執之中不歡而散。

林穆然頹然的坐在車裡,鬱結難當,心如刀割。婉婷的反駁之聲猶在耳畔,句句話都彷彿戳在了他的心窩上。良久之後,一個冷靜且帶着幾分抱不平的聲音才從車座前排的位置上傳了過來:

“科長,您應該告訴她實情。只有那樣,她纔會感激您的出手相助。畢竟,是您替她擋去了那樣大的一個麻煩,若沒有您,恐怕她早就被人給告了密,現在應該被日本人抓去槍斃了吧。”

“我想要的,根本不是她的感激。”

“可是,她都不知道您爲了她做過些什麼,又怎麼會在心裡記住您的好呢?連感激都沒有,就更不用提感情了。”

下屬的話,看似平常,卻切中要點,讓林穆然不禁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之中。他重重的長嘆了一聲,靠在車座上,無力的脫下軍帽,解開了軍裝上衣的風紀扣,目光散漫的望着車頂,喃喃自語道:

“是啊,連感激都沒有,還談什麼感情呢……走吧,回局裡。”

少尉接到了命令,從後視鏡裡望了一眼他的長官,見到的是一張寫滿了失落與意難平的臉。他不忍心再多說什麼,沉默着發動了車子,在引擎的馬達聲中,黑色的車子如鬼魅般的迅速隱入了霧靄之中。

一切又恢復了原樣,這裡彷彿從來沒有停留過任何人,任何車,迷濛的霧靄中,街道上再度陷入了沉寂,沉寂的好像要通向黃泉之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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