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夕媱睜開眼,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腦海中似乎颳起了一陣旋風,一片狼藉。可是他說的每一個字,卻深深地打入她的心裡,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她這麼久以來的心結。
“你當你是誰!三番四次跟我叫板,被我寵得無法無天。我不過就是看上你年輕,你新鮮。你不會天真地以爲我會每星期都等你那幾天?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從沒想過要等你,我想要你來,你就必須來,我不想要你了,就可以一腳把你踹開!”他冷笑道:“你的膽子究竟是哪裡來的?你的自信究竟是誰給你的?”
葉夕媱又緩緩閉上眼,她真的是累了,倦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她雙手搭在小腹上,然而渾身卻像是麻木了似的,半分感覺也沒有。她聲音乾澀得聽不出來,只說:“我知道,我一開始就知道。我現在過的生活,我存在的世界,其實從來都不屬於我,它們只屬於你卓暮颺。你總有一天會不要我的,我和外面的女人也沒什麼兩樣。既然這樣,我憑什麼拿我自己的未來送給你,要給你生個孩子?”她也笑,笑容中卻是淚水漣漣,永無止境似的。“我還不如拍拍屁股瀟瀟灑灑地離開,你還能拿我怎麼樣?”
卓暮颺被她這樣平靜的反應深深刺激到了,他一手扯住她的長髮,一把就拉起了她。他順勢坐到她身後,另一隻手仍舊死死扣着她的脖子,只在她耳畔說:“我要你替我生孩子,你就必須得生!”
葉夕媱轉過半個臉,眼角的餘光依稀可以見到他的樣子。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卻不是熟悉的表情。他的手是反常的冰冷,可是也被她的體溫捂熱了。她淒厲地笑着,像是索命的陰魂,說:“我說了不生,就是不生!”
她偏要激怒他!
卓暮颺的雙眸似乎迸射着六月流火,他的理智、沉穩統統退避三舍,心中只剩下無限擴張的憤怒與恨意。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以前在他懷中笑得純粹的清新小女人,這就是以前讓他無比迷戀的澄澈空靈的目光,這就是陪他走過了兩年歲月的女人!
他厭惡地將她推開,像是急不可耐地割掉自己身上腐爛的一塊肉。
葉夕媱像是一抹浮萍,軟弱無力。他只擺擺手,就足夠陷她於恐怖的夢魘。
她被他推倒在地,疼痛終於又讓她情形幾分。她無力地趴在地上,卻還是倔強地昂起頭,想要看清楚自己愛了兩年的男人。
果然,一如當初,他像是一尊冷漠的雕像,屹然佇立,將她的死活置之度外。
她伏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還喃喃地喚他的名字:“暮颺……暮颺……”近乎癡狂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喚着,卻說不出一句話。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如鯁在喉,又似乎是面對他的決絕與冷淡,她早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了。
身上的痛苦一波又一波地襲來,她疼得臉色發白,渾身也瑟瑟發抖,她卻還是撐着說道:“暮颺……我們非得這樣是不是?”
卓暮颺看着她慘白的臉色,像是冬日裡的雲絮,堆滿了天空,竟不放出一絲絲蔚藍,只待暮色降臨才肯漸漸消散。他冷冷笑着,只覺得心也一寸寸冰冷了下去,那樣冷,使得他全身的溫度也下降了,每一根骨頭都在咯咯作響。
或許心裡面真是恨極了,他已經失去了理智。這種感覺太熟悉了,被人揹叛,失去很多,卻又無法避免,只得逆來順受。
熟悉得讓他本能地就像以前那麼對待了。誰敢背叛他,他必叫她痛一千倍,一萬倍。
偏偏這人是她,那隻好魚死網破。
真如她所說的,何必如此?
葉夕媱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流在身上,讓她冰冷的身子感到一陣陣麻木。又痛又熱,快要把她折磨瘋了。她的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砸在地面上,不知道會不會穿透了那地板。她死命地搖着頭,道:“早知道這樣,我們爲什麼要在一起……我應該在一開始就以死相逼,不准你靠近半步,即使不得已在你身邊,也應當謹守本分,讓你儘快玩膩……你也最好一開始就看清我們之間的距離,你是黑幫老大,我是普通學生,註定,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她說的字一個一個砸在他的心上,卻像是落入了死海一般,沒有半點回音。他整顆心空蕩蕩的,像是個黑洞,再無任何迴應。
這算不算,她已經把他的心給撕裂了。
醫院偌大的層樓中寂靜無聲,盡頭的窗口還隱約看得見遠處的高樓大廈林立,霓虹燈閃爍着,被那磨砂的窗戶暈染開來,那股詭異的混合色在窗子裡浮動,像是夜的眼睛。長長的走廊上只有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來回走動着,臉色沉重,竊竊私語。
特護病房門外的白色長椅上,坐着一個男人,手中夾着一根菸。菸灰已經燃了長長一段,中間那一段紅色的圓圈燃燃亮着,漸漸朝着他指尖燒去。也像是兵分兩路,又朝着他的心間燒去。
主治醫生腳步終於能聽見了。卓暮颺稍稍擡起視線,只見那白色大褂的下襬輕輕抖動着,可是周遭分明沒有風。
“十二少,對不起,我們真的盡力了。連王醫生都沒有辦法,孩子是真的保不住了……”
卓暮颺手的手發出一陣小小的抖動,很不明顯,只是那手中的煙卻撒了一地,紛紛揚揚,白色的灰燼像是無數碎紙屑落下來,落得一地皆是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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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少,這次小產不會影響葉小姐以後的受孕的。葉小姐還年輕,你們的孩子遲早都會有……”
卓暮颺的臉上泛起一個蒼白的笑容,他擡起頭,看着那主治醫生,嘴角的弧度漸漸僵硬,墨色的眼眸似乎蕩起了烏雲,模糊了瞳孔。他陡然露出一種絕望的神情,輕輕搖了搖頭,喃喃地說:“不會有了。”
沒了就是沒了,丟了從此丟了。她不是沒有給過信任,沒有給過愛情,只是他無意間弄丟了。她甚至都收不回去,又能拿什麼重新給他。
他清楚得很。
長長的走廊終於又重回寂靜,燈光從他的頭頂傾瀉而下。
左右兩邊的落地燈也不甘落後,突然間他有了千千萬萬個身影,統統都圍繞着他,忽明忽暗,忽來忽去,可是他仍舊是顯得那樣落寞。
他又重新點燃一根菸,卻不吸,只是看着那煙靜靜燃燒着,很快一根菸就變短了,然後火光終於燒到手指頭,驚覺到了疼痛,他才扔下去,重新再點一根。他這樣看着,彷彿是看着生命一寸寸逝去的奢侈之美,也許非要等到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才能真真切切地嚐到疼痛的滋味。
左前方的那扇門只開了一條小縫,他的眼神穿過那絲絲的縫隙,只能隱約看見雪白得似乎不落半點塵埃的被子,旁邊似乎還有針管的架子。牀的邊上就是一張貴妃榻子,專門供人歇息的。門旁邊放着兩盆鐵水觀音,葉子上還撒了些水,看起來格外生機勃勃。
很安靜的房間,很乾淨的地方。也只有在這裡,她才能睡得這樣香甜。
也許金碧輝煌的城堡,真的不適合她。她要的,只是一個靜謐的、足夠容身的小小空間。
卓暮颺默默地看着那條縫隙,很長時間都沒有眨眼,只覺得雙眼
痠痛無比。可他卻還是捨不得閉一下,恨不得用盡了自己畢生的力氣去看着她。
雖然看不清,但是能夠看到一點身影,能夠確定她是安好的,那也就足夠了。
他看一秒,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了一秒。
他真怕再次閉上眼,再睜開眼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這一生,也就過去了。
只是他卻還是沒有勇氣去走近那個房間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或許是怕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緊閉的雙眸,因爲那裡面一定有太多的痛苦是因他而起;或許是怕看到她如今淺淡的眉色,真正是薄情的象徵。
她的愛,淡如彎眉。那樣淺,偏又細細長長,彷彿山水畫中的遠山,彩雲輕描淡寫地擱在山頭,黛青色的山巒被煙雲暈染得愈發渺遠。一如她給的這一段時光,這樣短,短得很快就會被他以後的歲月淹沒,卻那樣悲喜交加,猶如潮起潮落那般,讓他這輩子都再難瀟灑得起來。
恍惚間他突然想起來兩年前。
他底下一個兄弟替他背了黑鍋,被判入獄二十年。他承諾過會好好照顧他的父母,所以他不遠萬里趕到某個城市的養老院去尋找兩位老人的下落。
養老院的負責人告訴他房間號,他獨自一人去找。那時候他也是沿着這麼一條長長的樓梯走廊走着,一直走到了樓梯盡頭最最裡面那一間。
還未走近,就已經聽見一聲聲宛如黃鸝鳥一般的笑聲。那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從那聲音裡面能夠聽出來她說話時臉上的甜美笑意。因爲隔得遠,他只能隱約聽到:“婆婆,這樣的力度重不重?”
那時候也是隔着這麼一扇門,他像現在這樣站在門外,不敢進去。只是透過一絲絲縫隙去打量房間裡面的場景。很簡樸的佈置,牀單都洗得發白,最老式的木櫃子,上面還擺着一面桐花鏡子,正好就能夠照到那扇門的縫隙,也將他的臉照了進去。
一個女孩子跪在地板上,書包擱在一旁,她伸手替一個頭發花白了的老人捏着小腿。先是從腳踝捏起,一直到膝蓋,循環往復,一下又一下。她邊捏着,邊和那老人聊着天,用的是古樸的江南方言,他聽不懂,只覺得那裡面有一種嬌軟,讓人骨頭都要軟下去了。
夕陽在她手心裡打轉,映得她一雙芊芊素手顯得更加白嫩,算不上十分纖細,但卻只讓人覺得溫軟可憐。她額上的劉海都別在耳後,卻隨着她低頭的動作漏了下來,她只好伸手理一理,卻不曾擡起頭。只能看見她潔白豐滿的前額上,鋪滿了夕陽西下時候的璀璨光芒。
兩年了,他卻還能夠記得,那房間裡小小的窗戶上蓋着小碎花的窗簾,那時候只放下了一半,夕陽便從那碎花裡面穿過落在她的身上,滲入她的髮絲裡,再不肯出來。而窗簾沒有放下的另一半窗戶上覆着一層深藍色的窗紗,很碎很小的方格子,正好將那夕陽切得碎碎的,細細的,落在地上,像是潑了一地的水珠。
現在重新去回想那些時光,總覺得是那樣旖旎動人。只是都已經碎了,是他撕的,是她砸的,總之都碎了,註定這一場永不謝幕的悲劇。偏偏這些碎片還灑落了四方,讓他們赤腳走過的時候,對那一種錐心蝕骨的疼痛銘心刻骨,回首望去,只見血跡斑斑的一條路。
一條路,走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她的不幸。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當時那個還在上高二的女學生,不過是趁着唯一一天不用上晚自習的時候去養老院做做志願者,卻碰上了他這樣一個殘忍霸道的人渣,以至於會成爲今天這個躺在病牀上,小產以後昏迷不醒的女大學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