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杯酒就調好了送到了葉夕媱的面前。就見杯中的液體分爲三層,由下至上是漸漸深起來的綠色,起初是淡青色,宛如凌晨時分掩映在霧氣中的柳條,輕輕舞動着;而後是青綠色,像是一瓣芭蕉葉落到了溪水中,一直向東而去;最後便是翠綠色的泡沫混合奶油,青蚱蜢一般的顏色,極富攻擊性,卻又被那杯子折射出柔婉的色彩。
像極了她的感情,剛開始時那樣淡,淡得幾乎看不見,然而卻被他洗滌得煥發出光彩,最終,卻也是因爲他的不留情面,被逼得這樣激烈。
激烈到灰飛煙滅的境界。
葉夕媱輕輕抿上一口,奶油的口感很好,軟綿綿的,幾乎要蓋住了雞尾酒本身的味道。她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江海潮便問:“味道怎麼樣?”
葉夕媱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饒有興趣地看着那各色的綠,臉上像是浮着那一層朦朧的綠色,眉眼之間也透出不合年紀的成熟,卻別有一番濛濛風情。她臉頰上猶有淚痕隱隱閃爍,讓她一雙明眸在黯淡了多日之後總算閃出了一絲光芒。
總有一段愛情讓你潸然淚下,總有一次邂逅叫你記憶猶新。
“這種酒,我一共喝過兩次,每一次都是苦的。”葉夕媱輕輕轉動着酒杯,癡癡地道:“第一次,雖然苦,苦到我心裡去了,我卻還是把它喝光了。我以爲喝道最後總能夠嚐到一絲絲甜味的,可是一點都沒有。那時我心裡苦得不像話,不過我透過那已經沒有了酒的杯子,看到我對面坐着的一個男人,他一邊抽菸一邊打量着我。”
江海潮就問:“他說了什麼嗎?”
“沒有。當時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卻掌握了我所有的悲與喜。”葉夕媱拿起酒杯,想要重新透過那杯子看到對面,只是卻被那青青綠綠宛如草汁一般的雞尾酒擋住了視線。“還好我這一次沒有把這酒全部喝完。”
“爲什麼?你怕苦嗎?”
葉夕媱終於放下杯子,只道:“不,我怕再遇到他。”
兜兜轉轉,當她回到了原點,只希望這已經是終結。
葉夕媱轉過身子又重新抱了抱江海潮,展顏一笑,道:“我要走了。”
“既然都要走了,爲什麼不去和他說聲再見?”
葉夕媱只淡淡一笑,就說:“你以前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心口一陣陣抽痛,似乎有一根針管抽盡了她這兩年裡所有的悲喜,漸漸的,那些漲滿了的往事被一片荒蕪所取代。那麼空落的心境,好像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開心了似的。
江海潮聽她久久不說話,就嘗試着問:“那句話怎麼說的?”
一句話到了嘴邊,卻再也說不出來。或許在以後的日子裡,當她一次又一次重新想起這一段際遇時,也會漸漸想不起來的。
忘記,是對這錯亂的時光,最好的祭奠。
畢竟,既不回頭,何以不忘。既然無緣,何須誓言。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江海潮看着面前的那一杯青蚱蜢雞尾酒,浮在上層的奶油已經化了,只留下奶白色覆在那青色的酒水上面,那顏色竟是說不出的和諧。這樣柔和的顏色,卻偏偏有這樣一個粗獷的名字。
一如那個轉身而走的女人,臉色素淡得透出清寒的感覺,眉眼總會給人一種清冽的寒意,笑容中總透出一絲絲的蒼涼。明明那麼年輕,明明那樣純美,卻總給人一種不合年紀的成熟與滄桑。
江海潮端起那酒杯喝了一口,入口涼,舌尖微微有些麻痹,她不禁蹙了蹙秀眉。
那三層綠色漸漸融到了一起。燈
光照下來,映得那碧青色愈發澄澈透明,像是沾着露水的青葉子,蓬勃生機中卻又帶着綠到荼蘼的悲涼。
不遠處的燈光下,卓暮颺沉默地站在那兒,只凝神看着那個側身抿酒的年輕女孩。
青澀的面容,一如那青色的酒水,一如那個在他心間開至荼蘼的女人。
兩年前,也是這樣絢爛的燈光下,也是這樣奢靡的場景中,她着一身白色過膝長裙,年輕素美的面容被那青綠色的草汁映得風情萬種。那樣明媚動人的面容,卻偏偏有一種清新脫俗的氣質流露,與周遭精心裝扮的女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的一舉一動都還歷歷在目,彷彿這一切都是剛剛發生而已,彷彿與眼前之景合二爲一。
江海潮待要再點一杯好好品嚐一下,卻被一男子搶了先,他敲了敲櫃檯的玻璃,一個深沉的男聲在江海潮耳畔響起。“一杯青蚱蜢。”
比剛剛還要快,調酒師似乎是開足了馬力,很快就將一杯賣相上好的雞尾酒送到了他面前。
江海潮不禁扭頭去看,就見那男子有一張懾人心魂的側面,遠山般挺直的鼻樑,刀鋒般堅毅的輪廓,還有一雙墨色的眸子,英氣中又透出一種魅惑人心的俊朗,竟叫人不敢直視。
也只是這不經意間的一瞥,江海潮只覺得一顆心瞬間顫動了幾下,似乎是要跳了出來。她立刻就低下了頭,不敢再看。
卓暮颺端起那杯酒,卻不急着喝,只問道:“味道怎樣?”
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說話,江海潮不禁又擡起頭,朝着他一笑,如實地道:“不是苦的,是甜的。”
卓暮颺這才喝了一口,只說:“我喝了很多次,每次都是酸的。到後來終於可以嚐到一點點的甜味,可是,”他淡淡一笑。“這種酒,卻不會再有了。”他將杯中的酒一口喝盡了,像是將一罈珍藏數十年的佳釀有朝一日盡情喝光,從此之後便不會再想着、念着,耐心等着了。
像是一碗酒直直地就朝着心裡倒去,讓他的五臟六腑幾欲燒了起來。是誰說的長痛不如短痛,那人一定不知道,長痛雖是久久折磨,短痛卻是一刀致命。
卓暮颺將杯子推到調酒師的面前,淡淡地道:“以後取消這種酒。”說罷,他便轉身離開,再不多留。
比之剛剛那個決絕的背影,毫不眷戀地疾步離開,似乎這裡的一切都是一場恐怖的夢魘,再無法讓她多留。眼下這個背影,腳步走得那樣慢,那樣慢,似乎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一種錐心的疼痛,讓他無法健步如飛,只能逆來順受。
江海潮看着那個背影出神,只覺得自己心中似乎是漲滿了海水,整個人快要溺死了。
晚上十一點半和她換班的女孩子終於來了。江海潮回到更衣室換上自己的衣服後,理了理東西,就走出了這個城市裡最富盛名的夜總會。
像是灰姑娘,必須在午夜時分就換下華美奪目的禮服,回到自己窄小陰暗的房間裡,穿上破舊的衣服。她在夜總會裡面是貌美出衆、着裝華麗的女子,總是會受到客人們多一些的關注。然而等她邁出夜總會的大門,灰頭土臉,臉色蠟黃中透出絲絲憔悴。
這一行的基本工資很少很少,許多人大多數的收入都是來自於抽成。不過江海潮一向都拒絕與客人過分親密,所以總是囊中羞澀。然而這城市物價高,她微不足道的收入讓她嚐盡了苦頭。
租着貧民窟的一間小房子,一日三餐都吃最便宜的窩窩頭。短短一個月,就讓她瘦了大半圈。她原本就是苗條的,這一瘦,頓時就成了皮包骨,面色也比從前差了許多。
沒過多久,領班就從新來的女孩子中選了
幾個,安排她們去學習按摩的手藝。江海潮也在列。按摩女的收入可觀,她覺得這是一次改善生活的好機會,也就學得格外認真用心。
“啪”的一聲,震得那燈光也閃了幾下,原本熙熙攘攘的化妝間中一片寂靜。所有的女孩子都屏氣凝神,低頭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卻還是忍不住透過眼角的餘光去打量角落裡發生的一切。
江海潮捂着半邊通紅的臉頰,雙眸盈盈溼潤,卻仍然閃着堅毅的光芒,她頂嘴,道:“我說了不陪酒就是不陪酒!管他是孫少還是誰,我就是不陪!”
那領班氣極了,伸手又要去打,卻被一旁的男人拉住,勸道:“你把她的臉打花了,不是擺明跟孫少過不去嘛。”那人又將話頭轉向江海潮,道:“小江,我疼你你是知道的。平常那些客人你不肯陪我也不跟你計較,可是這孫少的父親剛剛和美國談成了筆大生意,叔叔又是數一數二的高官,你不能怠慢他啊!”
領班不肯再多和她糾纏,直接下令,道:“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反正今天下午,你給我準備好了,去按摩室裡伺候孫少去!力哥一早就交代我們要好好招待孫少,哪能讓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壞了事!”
像是被人揹叛,江海潮心中氣極,卻不能發作。她性子烈,掉頭就走,然而高高的馬尾辮卻被身後的人一把扯住,她吃痛地大叫一聲。那人卻叫罵道:“你來了這兒還裝什麼清高!你以爲我們不知道?你故意拿十二少最喜歡的酒去跟他搭訕!結果呢?十二少還不是沒瞧上你!你這麼個小家子氣的人,哪能和人家大明星比?”
這話一出,惹得其他女孩子紛紛注目,竊竊私語。
十二少是所有人都渴望接近的人,所有人都渴望製造機會,卻苦於總是無法引起他的注意。
而江海潮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和他搭上了話,自然就引得其他女孩子嫉妒。
江海潮被拉得重心不穩,就跌在了地上。領班又踩在她的背上,讓她痛得連話也說不清。她斷斷續續地道:“我不認識十二少……”她掙扎着想要站起來,手還不容易夠住了身旁的桌角,她想借着力站起來,哪知道她一扯,那桌子便直直倒了下來。
桌上各式各樣的玻璃瓶、化妝品,一股腦兒地全砸了下來,噼裡啪啦的。而這一桌子倒了,又震得旁邊的高腳桌倒了下去,盆栽落了下來,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像是炸雷似的。
一行人似乎是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怔住了不說一句話。
江海潮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身上的疼痛很快就被恐懼覆蓋了。
前一刻一陣連着一陣的碎裂聲很快就消停了,化妝間裡有片刻的安靜。可是很快,那兩扇雕花白色大理石門又被“轟”得一下推開,衆人又是一怔。
趙三厲聲罵道:“吵什麼吵!要造反了你們?不知道十二少就在隔壁啊!”
那領班忙上前賠笑道:“趙哥趙哥,沒有打擾到十二少吧?”
“十二少都叫我來看看怎麼回事了,你說有沒有打擾到?”
那領班搓着手,不知說什麼好,她來回掃視着化妝間,大多數女孩子都已經散去,回到了原位,只有江海潮還躺在地上,似乎是疼得站不起來。領班見狀,就指着江海潮,對趙三道:“趙哥,實在是這個新來的女人不懂事。孫少都已經明言說要她,她就是不肯過去。我剛剛是在教訓她。”
趙三走近了,看着躺在地上的江海潮,她疼得臉色煞白,直冒冷汗,嘴脣動着,似乎是在說着什麼。趙三見狀便俯下身子去聽,只隱隱約約聽見幾個字:“我不做……Tiger大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