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想起來了,去年在孟州城,義妹鈴涵曾經對自己提起過,蔡京府上有一位孫小姐三不知的就把自己給畫像了,弄得全天下勾欄行院裡到處都是自己的影神圖。孟州城血濺鴛鴦樓之後,官府畫了四不像的草圖到處捉拿自己,卻根本沒想到勾欄行院裡就有自己的寫真。
想到這裡,西門慶忍不住低笑了一聲。如此結果,除了證明天朝百分之九十九的贓官都是蠢貨之外,還證明了自己的幸運。
但今天碰上了這位始作畫者的孫小姐,對自己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伸頭向樓下一看,卻聽燕瀝鶯語的女孩兒嘲戲聲中,有四個丫環懷裡抱了胭脂水粉、紅絨綵繒等物,笑鬧着從“天香樓”裡出來,然後斂容到鸞轎前行禮。
轎簾微動,掀開了一條縫兒。從西門慶這個角度,看不到轎中人的舉止動靜,但四個丫環都是連連點頭,齊齊躬身後,來到街心裡向四面福了一福,齊聲道:“各位來往的仁人君子——我家小姐採買東西,無意間阻擋了各位的道路,小婢們在這裡向各位謝打擾了!”
西門慶慢慢點頭道:“如此看來,這位孫小姐倒是好家教。”
小二哥便大拇指一翹道:“孫小姐是咱們東京城中,有名的才女,畫得一手好畫兒,連當今官家見了,都點頭稱讚呢!”
西門慶點頭,心道:“這個何消你說?若畫得差了,我那鈴涵妹子也不會只是一掠眼,就認出我是三奇公子西門慶了!”
再想到方纔背後感應到的那驚鴻一瞥,西門慶暗道:“若是那孫小姐方纔一眼又識破了我西門慶的真面目,倒是麻煩!不過這位孫小姐忒也託大了,如今樓上樓下,相距不過三丈。三丈之遙,又算得了什麼?我要擒你爲質,天下誰能救得了你?嘿嘿!若你識趣,就別來動我的腦筋!”
正想到此處,卻聽小閣外一聲拉長了的吆喝:“來咧!”閣中侍候的小二哥飛身至閣門口,將門臉兒一掀,便見那傳菜的小二哥左手杈了三碗菜餚,右臂由手至臂,馱疊有二十餘碗,腳步沉穩,直入樓閣。
西門慶大開眼界,心說:“東京這大酒樓訓練出來的小二哥,如果轉行去了馬戲斑,也不愁不是一把好手!”
兩個小二哥快手快腳把西門慶點好的菜餚排布到桌子上,計有注碗一副、盤盞兩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隻,然後是一罈美酒,拍開泥封,醇香撲鼻,擺列停當,更無差錯。行菜的小二哥先點頭行禮退出,然後另一小二哥亦躬身道:“先生且慢用。小人就在閣外侍候,若菜有增添,酒有冷熱,先生儘管招呼小人。”說着,倒退出閣去了。
西門慶點頭,暗暗讚道:“不卑不亢,進退有節,這纔是酒樓服務生應有的樣子。可笑千年之後,這片故地上的酒樓一味的只追求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卻早忘了酒樓文化中真正的精髓了!”
轉眼向樓下瞄了一眼,卻見那孫小姐的轎子還沒走,那四個丫環圍在轎前,也不知在掇弄些什麼。西門慶冷笑一聲,自顧自細嚼慢嚥地吃喝起來——反正今天有事沒事,都是要好好飽餐一頓的。至於是閒飯還是戰飯,吃完了再說!
正體味着那種從舌尖上盪漾開來的不含化學添加劑的古代美味,卻聽靴聲橐橐,有人直上二樓。西門慶聽其人腳步重濁,顯然是個沒什麼本事的夯貨,便不以爲意,只是心中道:“莫要尋趁我最好!”
誰知事與願違,那腳步聲到了西門慶所在的閣門口,有個趾高氣揚的聲音拖腔拉調地問了閣前侍候的小二哥幾句,然後“呼”的一下,闖進一個人來。臉未露而肚先至,好象六合內唯他獨尊;言未出而指先來,彷彿四海內容他不下。
“你!就是那個測字的?我家孫小姐叫你,快快把自己收拾整齊了,隨老爺走一趟!”
侍候的小二哥影在那豪奴的背後,不敢出一聲兒,只是殺雞抹脖子的衝着西門慶猛使眼色作手勢。
西門慶不動聲色,反而閉上了眼睛,慢慢地咀嚼着自己嘴裡的菜餚,吃幹抹淨後,又“滋”地灌了自己一杯,搖頭晃腦道:“好酒!”
那豪奴平日裡仗着蔡府的勢,頤指公卿,奴視將帥,早養成了飛揚跋扈的脾氣,潛意識裡早忘了自己只是蔡京的奴才,而以爲自己是蔡京他爹。此時見西門慶大搖大擺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便大怒起來,喝道:“你這廝,沒生耳朵嗎?竟敢如此怠慢我家孫小姐,該當何罪?”
西門慶慢慢放下酒杯,慢慢擡眼盯住了面前豪奴的人頭。那傢伙被西門慶冷眼一睃,頓時全身都如被浸在了冰水裡,一時間心驚膽戰起來,顫着聲音道:“你……你想要幹什麼?”
咧了咧嘴,西門慶以爲自己是在笑,而那豪奴卻彷彿看到老虎在呲牙一般,更膽寒進了骨髓裡去。就聽西門慶冷冷地道:“好個瞎了狗眼的奴才!你是甚麼東西?竟然敢來打擾你家老爺的酒興?回去告訴你主子!她再富再貴,也與我無轄,少把榮華富貴使到我的頭上來!滾了出去!老爺要叫人來洗地了!”
那豪奴抖抖嗦嗦地舉着手指指着西門慶,顫聲道:“你……你竟敢看不起我?……你這廝如此無禮,分明就是看不起孫小姐!就是看不起蔡相爺!就是看不起當今天子!東京城中,豈容你這等狂徒?且待我回去稟報了孫小姐,一個口信兒,便叫開封府權府尹把你先關進了大獄!你有本事不要走,且等着!”說着,轉身就要走。
西門慶冷笑着一伸手,將他耳朵揪住一提,那豪奴便殺豬一般慘叫起來。西門慶笑道:“我讓你滾了出去,你沒聽到嗎?這般沒個眼力價的奴才,也能在相府上當差?當真是匪夷所思,天下奇聞!——狗腿子!滾吧!”
說着閃電般一個耳光,直抽得那狗腿子左臉上入木三分,天旋地轉中一跤滾倒,直摔了出去。在樓板上滾了幾滾,爬了幾爬後,勉強站起來,卻猶在眼冒金星,不得不一屁股坐倒,暈暈乎乎地囈語道:“誰能告訴我,北在哪裡?”
那小二哥早已嚇得呆了,反應過來後,急忙上去扶了那豪奴,直向樓下行去。西門慶淡淡一笑,坐回去繼續吃喝,心中盤算着道:“那個孫小姐吃了這一辱,自然是要老羞成怒,身邊有什麼硬手,必會盡數遣出,上樓來捉拿自己。偏偏我卻要從這窗戶中跳到下面去,輕輕鬆鬆,把這小娘們兒手到擒來,那時有這一張天大的護身符兒,老子哪裡去不得?就是有十萬追兵,也視同無物!”
正想得高興,卻聽腳步聲急,早撞進一個人來。此人穿着繭綢的員外袍,圓團團一張胖臉,富富態態,一進小閣就直跪到樓板上,衝着西門慶連連叩頭。
西門慶離座避在一旁,心中一動,早明白了一切,當下笑道:“你是酒樓掌櫃的吧?小生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會連累了你這裡便是。不過你若是還敢在這裡叩頭禮拜惹我心煩,我這就抽身一走,讓蔡府找你算賬!還不與我站了起來?!”
這聲恫嚇比甚麼都靈,胖掌櫃馬上爬起來,苦着臉跟西門慶作揖道:“這位先生,您老人家權當可憐小的,且留一留,要甚麼好酒好菜,這便送上……”
西門慶大笑:“你打量着,給我吃斷頭飯嗎?”
胖掌櫃都要哭了,連稱:“不敢!不敢!”
西門慶笑道:“酒菜足矣,不必你再添了!你現在給我退出去,別掃了小生的酒興!”
胖掌櫃唯唯諾諾的退到閣門口,象尊大頭娃娃一樣杵在那裡,再不肯挪開半步,只是可憐巴巴地瞄着西門慶,彷彿象只受了委屈的寵物狗一樣。
西門慶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這胖掌櫃也不容易呀!當下不再管他,只是安安穩穩地坐了下去,倒了酒,自斟自飲,壯那胸中殺氣。
爲怕打草驚蛇,窗口是不去張望了,但西門慶以耳代目,將樓下的動靜聽了個十之六七。那清醒過來的豪奴如何加油添醋的哭訴,那些一丘之貉的狗腿子們如何義憤填膺的斥喝,還有個叫高安的管家一肩擔起了狗奴才們全部的道義,義正辭嚴的向那個孫小姐報稟,要怎樣怎樣上樓來捉拿西門慶,捉住後要怎樣怎樣送官問究……
一片喧囂中,那孫小姐卻是悄然無語。抑或者,是她說了些甚麼話,但聲音太輕,西門慶聽不到。
西門慶無所謂地一展眉,聽不到便聽不到吧!雖然他的內功修爲,還沒到那種天耳的地步,但這個世界上如果離了天耳就不能做事,那也未免太好笑了。
終於,樓梯吱呀,一聲聲輕盈的足音直上,西門慶心道:“來了!”這正是:
無恥豪奴摑顏去,有意紅妝抱情來。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