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西門慶定了一見蔡小姐的心意,單說紅樹出了酒樓,來到蔡小姐轎前,深深施禮道:“小姐,小婢回來啦!”
轎中人默然一陣,然後才問道:“……怎樣?”
紅樹便抿嘴一笑,悄悄言道:“小姐慧眼無差,那人傲骨英風,真斯文輩中奇士也!聽他的談吐身份,比起翰林院中的那些吉士公子們也差不了多少,但那番倜儻的氣度,卻哪裡是那些酸文腐醋們所能及萬一的?”
轎子一晃,似乎是蔡小姐頓了頓足,聲音也顯得急了起來:“誰要問你這個了?我要問的是……他可允了嗎?”
紅樹偏過頭慧黠地一笑,才正容道:“小姐,那人如天外飛鴻,真瞑瞑之士,不可羅致也!小婢說了半天,都是緣慳一面……”
話未說完,蔡小姐就急恨道:“不中用的小東西……”
紅樹低聲“嘻嘻”笑道:“不中用的小東西沒奈何,就跪了下來哭,那人卻是見不聽女兒淚的,一下子就軟了,嘻嘻!然後,他就說,若他隨婢子來見小姐,非朋友間交接之道,因此,要小姐接以道,延以禮,那時便無求不至呢!”
轎簾中伸出柄七寶玉如意來,輕輕在紅樹額頭上戳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去。然後蔡小姐說道:“若說接以道,延以禮,這卻有何難?紅樹,你可替我寫一個拜帖,命高管家執了,親身上樓去請他。態度間務必恭敬,若再有些差池,他隨爹爹這些年的臉面就顧不成了!紅樹,你只管把我這些原話吩咐他便是!”
紅樹聽蔡小姐言語中英氣漸盛,再不敢嘻笑以對,便恭恭敬敬地道:“是!”然後退開,在管家高安面前傳了話,自去寫拜帖去了。
高安聽了紅樹的傳語,心中又氣又恨,卻一時又無可奈何。蔡京府中,有兩個管家,大管家翟謙翟雲峰,是管蔡京面上的事情的;小管家高安,是管蔡京的大兒子,學士蔡攸面上的事情,二人各有所掌,但論權勢,自然是從小就跟着蔡京的翟謙翟雲峰大些。高安畢竟是後進,雖然也得意,但見了翟謙,也不得不畢恭畢敬,叔長叔短不離口。
高安是個慕戀權勢的,只恨翟謙不死,擋了他相府第一管家的道路,翟謙中年無後,他心上就先第一個樂起。當然,這番私心,高安面子上是絕對不敢也不會露出的,頂多就是在私底下,緊拉攏着相府裡的奴才們,叫大家都念他高安的好兒,捧他高安的場。
今天西門慶當着他高安的面兒,打了蔡府奴才的耳光,指痕宛然,惹動了所有豪奴的衆怒,若他高安不能替大家出了這一口惡氣,這一記耳光簡直就是甩在了他高安的臉上,對他的威望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誰知孫小姐卻對此人蔑視蔡府的暴行視而不見,不肯追究倒也罷了,反而還撂下重話來,讓自家去奴顏婢膝地延請這位剛摑了蔡府豪奴的測字先生!他以爲他是誰?是當朝正得寵的林靈素林道爺嗎?
可孫小姐既然放了話,這測字先生不是林道爺,也勝似林道爺了。捧了紅樹寫好的拜帖,高安只能打掉了牙和血往肚子裡吞,硬憋着一口氣步上了酒樓,心中只是咬牙:“今天是有孫小姐護着你!等着,只要你一得罪孫小姐,高老爺就要你的好看!”
來到西門慶所在小閣外,高安腹劍歸鞘,口上抹蜜道:“蔡相府上管家高安,奉孫小姐之命,前來延請高士,乞請先生賜見!”
西門慶一聽此人自稱高安,便想起自己這些天在東京城客棧中,到處都聽到這高安的惡名,區區一個狗奴才,卻比貪官污吏更招人恨,能博得如此名聲,倒也算這廝了不起的本事。
心中着惱,臉上卻不動聲色,冷着聲音道:“進來!”
簾兒一掀,進來一個二三十歲的清俊男子,看着倒是人模人樣的很,沐浴在閣中一派紅霞般的燈光中,更顯得此人一身正氣,有凜凜之風。
西門慶點點頭,暗道:“果然是學士蔡攸的心腹奴才,先做真奴,再做假官,絕品二亦子!”
高安滿面春風,親切地笑道:“小人高安,見過先生!今日小人前來,特意替我家小姐送上拜帖,便請先生移玉一行,成全我蔡府一點敬賢的薄名。”
西門慶卻不伸手去接,只是蹺着二郎腿,把玩着滿載的酒杯,拖長了聲音道:“呈上來!”
高安肚子裡磨了磨牙,臉上卻笑容不減,曲着身子上前,把那張拜帖遞到了西門慶面前。
西門慶隨意打開一看,卻見帖中筆致圓柔,一個個簪花小字靈韻多姿,顯然是女子手書,笑了一笑,隨手袖了起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口酒氣直噴到高安臉上去:“罷了!既如此,便隨你走一遭兒吧!”
高安生性愛潔,被西門慶這一噴,爭些兒便發作起來。但想到孫小姐的吩咐,趕緊把臉皮一緊,腰彎得更低了三分三,笑容也更媚了。
西門慶看都不看他一眼,將嗓子扯開了,大叫道:“小二,小二他媽的死哪裡去了?日死你個先人闆闆的狗奴才……”
罵不兩聲,早有酒樓掌櫃的引着兩個小二哥風馳電掣一般來到閣外伺候。
掌櫃的先進來,剛一賠笑,西門慶便把眼睛一瞪,指着他道:“你這廝太胖,與我出去,換個瘦的進來!”
胖掌櫃心裡嘀咕道:“這先生醉了!”當下唯唯諾諾着退了出去,揀了個刀條身材楊柳腰的小二進來。
西門慶二郎腿一晃一晃,腳尖兒上勾着的鞋也一啪嗒一啪嗒,看着那個戰戰兢兢的小二哥,拉腔撇調地說道:“結帳!該當多少錢?算個明白來!”
高安在一旁聞言笑道:“先生何必客氣?這一餐所值幾何?且都記在我蔡府的帳上。”
西門慶乜斜着眼道:“放屁!老子吃喝東西,都是給現錢,哪裡有記帳一說?你這廝讓老爺記帳,分明是想借此機會,敗壞我的清譽!老子豈能容你?且吃我一腳!”
叱喝着,二郎腿一擡,那隻吊兒郎當的鞋正飛了出來,劈臉拍在高安臉上,pia的一聲脆響,就聽西門慶大笑着喝彩道:“好一帖老膏藥啊!”
胖掌櫃和兩個小二哥嚇得幾乎暈去!誰能想到,西門慶剛掌摑了蔡府豪奴,卻又得寸進尺,鞋拍起蔡府的管家來了!
高安大怒,正要戟指西門慶大罵,卻見眼前一花,風聲烈動,原來是西門慶已經抄起了測字的布招兒,那白蠟杆子一晃,杆頭兒正戳在高安左右兩腿的“膝眼穴”上。高安吃痛之下,哪裡還站立得住?“噗通”一聲,已經跪倒在樓板上。
說時遲那時快,西門慶右腿閃電般一伸,已經飛到了高安臉頰右側,腳跟在他右臉“頰車穴”上一撞,只撞得高安整張臉捎帶着舌頭都麻了,嘴巴里的厲言疾語哪裡又能吼叫得出來?頰車穴撞畢,西門慶右腳順勢往他右肩“巨骨穴”上重重一頓,高安想要揉臉的右臂就再也擡不起來了。
西門慶哈哈大笑:“這邊不舒服,且換一邊!”腿一收一展,已經從高安右肩來到了左肩,足跟在左肩“肩井穴”上一擱,勁力到處,高安的左手也擡不動了。
酒樓胖掌櫃見西門慶舉手投足之間,蔡府高安管家就跪了下來,做了他墊腳的墊子,這一下嚇得胖掌櫃差點兒死過去。自己膝眼兒上雖然沒有中招,但還是一出溜跪了下來,哀聲道:“先生,您放過小人吧!別在這裡折騰了!”
西門慶臉一兇,喝道:“給我站起來!否則我馬上殺了這高安!”
胖掌櫃一聽,馬上跳了起來,口口聲聲只是道:“先生使不得!先生使不得!”
西門慶便恨恨地指着他道:“你一個酒樓掌櫃的,連個眼力價都沒有!高管家因爲說錯了話,心中羞愧不過,這才跪下來向我賠罪,這正是做奴才的本份啊!我拿這奴才墊墊腳,正是他的福份——這奴才又守本份又有福份,你們卻咋唬什麼?世上的奴才秧子都是這個樣子,你們也想來做?”
胖掌櫃等人寒噤無聲。
西門慶那隻沒穿鞋的腳在高安臉畔晃來晃去,異香撲鼻之下,高安幾欲作嘔,可是頰車穴捱了一擊,卻又嘔不出來。這時他的心裡反倒冷靜了下來,只是暗暗地道:“此賊醉了!我且順着他,引他下去冒犯了孫小姐,便是千刀萬剮的罪!那時若不將他滿門抄斬,也顯不出高二爺的手段!”
指着地下的鞋,西門慶笑道:“今日蔡府孫小姐有請,小生也不能讓主人久等。掌櫃的,你且把那鞋子給我拾起來穿上,也免了這奴才做我腳踏兒之苦!”
小二哥急忙上前,撿起鞋子,替西門慶穿好了。西門慶哈哈大笑着站起,在高安臀上一踢,將他踢得站了起來,兩腿穴道齊活,這才笑道:“這便見你主子去吧!”這正是:
未見蘭心通蕙質,且將辣手懲奸奴。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