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西門慶對應伯爵、謝希大一干小人是深深的嫌惡,那麼,他對吳家兄弟就是濃濃的痛恨——恨鐵不成鋼。
應伯爵、謝希大等奸徒對吳家兄弟來說,只屬外人,而月娘卻是他們兄弟的親骨肉。外人重利益,骨肉重親情,但也不知吳氏兄弟鬼上身了還是怎的,卻完全把這觀念顛倒過來了!
一想到月娘因親情盡喪而死心的那雙淚眼,西門慶心中的恨意就有如潮起雲涌一般。所以,應伯爵、謝希大一干小人,夾了打了,西門慶也就丟開手了,但對吳家兄弟,西門慶卻是非要給他們吃一場大苦頭,非要讓他們經歷一番大波折,非要在他們體會一場大動盪!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從以前那種腐朽糜爛的生活中醒悟過來,苦海回頭。
畢竟怎麼說,他們也是月娘的親哥哥,扯斷骨頭連着筋,能拉拔他們一把,就要拉拔他們一把,如此一來,月娘臉上的笑容也能燦爛些。
這十幾天來,藉着山東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的勢,西門慶隱身幕後,遙控指揮,在清河縣下了一盤很大的暗棋。
就在吳家兄弟勝利在望的那一剎那,突然被反將一軍,腳下所有的階梯都被抽去,從希望的巔峰摔落到絕望的深淵,那種巨大的人生落差,足以毀滅一個健全的靈魂,而象吳家兄弟這種利慾薰心的小丑,他們的精神防禦力幾乎就是一張劣質的麻紙,一觸便碎。
吳二舅當天就被刺激得神智不清了。就因爲他不是長子,吳家世襲的一切好東西都沒他的份兒,今天好不容易有了個當官的機會,偏偏卻功虧一簣!吳二舅無法承受這種失敗的痛苦,一口氣上不來暈倒在大廳上,醒來後就誰也不認識了。還好搶救得及時,回過魂來後,吳二舅放聲痛哭,那空山老鴞般的噪音,讓全清河縣的耳朵都受了荼毒。
第二天,吳二舅悄悄一個人,從家裡失魂落魄地出來,信馬由繮的,不知不覺就到了運河沿上。看着滿眼的大水,吳二舅想了很多,從小到大的往事,這一刻歷歷在目,隨着運河水從心田裡流過,不知不覺間,又早已經淚下披臉。
吳二舅搖搖晃晃地從坐着的大堤上站起身來,喃喃地道:“妹妹,做哥哥的對不起你!大哥,你我兄弟來世再見了!”說罷撩起袍襟子掩住了臉,飛步衝着運河就撲了過去。
千鈞一髮的時候,一根釣絲把吳二舅的腿扯住了,吳二舅一頭栽倒,魚鉤入肉,生疼!
一個熟悉的聲音耳邊響起:“哪一個傢伙,敢來敗我願者上鉤的興頭?”
吳二舅顧不得腿上的疼痛,拽下頭上遮眼的衣襟一看,西門慶正叉着腰站在身邊冷冷地看着他。呆了一呆,吳二舅以頭搶地,放懷痛哭,只是幾聲,嗓子就啞了……
吳二舅突然失蹤,讓吳家人都慌了神。這時,被李知縣關進了縣牢的吳大舅也已經破產出監,他顧不得屁股上的限棒傷痕還在疼痛,先緊着四下尋人,卻哪裡還能找得着?
吳二妗子以淚洗面,吳大妗子就和吳大舅悄悄商量,要不要分家?畢竟現在的吳家賠償了各家各戶的損失後,早已是門戶盡絕,連祖傳的房子都墊進去了,吳二舅又突然沒了蹤影,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嚼裹,讓吳大妗子怎能不愁?
吳大舅看着現在租賃着的小小蝸居,這房子,老鼠進來了都得含着兩包眼淚出去,哪有什麼安身立命的東西可分?吳大舅斷然搖頭:“我昨天已經對不起妹妹,今天絕不能再對不起二弟!現在他生死未卜,我若把他媳婦趕逐出去,死了的爹孃九泉之下也不會饒我!”
這時已經入寒,正是棉衣上身的時節,但吳大舅卻只能抱了自己的棉衣,再去當鋪中典當。當他抱了典當來的幾串錢,佝僂着身子,在寒風中蹣跚着往家裡趕時,走了數步,才驚覺方向不對——那裡的祖居,早已歸了外姓人家,自己是再也回不去的了。這一瞬間人生的酸楚,只激得吳大舅嗓子眼兒發鹹,心口發堵,卻只能硬生生地受了下來。
吳大舅慢慢轉身,往租賃來的小屋行去,走幾步兒,喘息幾聲。迎面正過來鄭親家,見他臉色灰敗,急忙扶了他,送他回家。
心中深深感激之下,吳大舅便邀鄭親家屋裡坐坐,鄭親家欣然相從。進了黑燈瞎火的屋子,坐在點水成冰的三條腿板凳子上,鄭親家便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原來,他是來退婚的!
鄭親家的女兒鄭三姐兒,本來許着吳大舅的兒子吳舜臣爲妻,兩家商量好了等吳大舅當一年指揮使,手裡有了活泛錢,就要迎娶過門了。但到如今,什麼發家致富的雄心壯志,都早已成了南柯一夢,這婚嫁之事,卻又如何說起?
吳大妗子本來只是在一旁遞水——現在的吳家,根本沒有“茶”這個編制——突然聽到鄭家要退婚,便如有人掐了她的心尖子一般,“呼”的撲上前來,百死不允。
鄭親家面露鄙薄之色,點手指着屋中零落殆盡的一切,傲然道:“吳家嫂子,世上誰家做父母的,願意把自家的親骨肉往你家這火坑裡填?哼!若說火坑,卻是高擡了你們,應該說是冰坑纔對!我家閨女的庚帖,你還是不還?”
吳大妗子兩眼起了紅絲,如河東獅一樣吼道:“不還你又能怎的?”
鄭親家拍桌而起:“若不還,我就上縣衙門去告!你家那兒子,前些日子還當他老子成了指揮使,他自己就是吳衙內了!他勾搭了一幫青皮後生,在勾欄院中東遊西逛,吃酒耍錢,無所不爲!我鄭家的女兒,怎能嫁這種無賴子弟?若你不還我庚帖,休怪我上衙門去,告你家小子不成器,那時知縣大人作主,將你家小子打了夾了,庚帖還是要退我!”
吳大妗子手扶額頭,一下坐倒在冰地上,想到不成器的兒子,眼淚簌簌而落。
正掙扎起來要哀懇時,卻聽吳大舅嘶聲道:“罷了!我吳家今日,已經是一敗塗地,就把庚帖還了他鄭家吧!”
吳大妗子還要支吾,但見吳大舅臉色不對,也顧不上再說,急忙把那張庚帖從個破木匣子裡取出,擲在地上。
曾經的鄭親家撿起女兒的庚帖,冷笑着去了。吳大妗子拉起吳大舅的手,卻只覺得他三個指頭涼,兩個指頭熱,心下大駭,顫聲道:“當家的……”
話音未落,吳大舅一口黑血噴出,濺了賭敗歸來的吳舜臣一臉,慘叫一聲:“我好悔啊!!!”就喘起急氣來。
到了此時,吳舜臣什麼也顧不得了,飛一樣衝到西門慶府中,伏地大哭。西門慶急忙去了吳大舅那裡,請了何老人來,一番施針用藥,吳大舅終於悠悠醒轉,看着身邊的西門慶,吳大舅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這時,洗了臉的吳舜臣跪在吳大舅和西門慶面前,放聲痛哭,口口聲聲,發誓要痛改前非,絕不再賭。西門慶冷着臉道:“我送你四句話——貝者是人不是人,只因今貝惹禍根。若是明朝分貝了,從此翻作貝戎身!”
吳舜臣聽了一怔,然後便醒悟,這是姑父在四句話中嵌入了“賭”、“貪”、“貧”、“賊”四字來砥礪自己,這小廝卻是個硬氣的,一悟之下,便不聲不響到了門外,用斧頭將自己的左手小指硬剁了下來,然後白着臉回來跪下——“孩兒今後若再犯個‘賭’字,有如此指!”
這一下,何老人又是一番忙亂。吳大妗子心疼丈夫兒子,哭得哀哀欲絕。吳大舅見兒子有了成器的眉眼,又是喜,又是憐,看着西門慶忙裡忙外幫着照應的身影,又是慚,又是愧,轉臉向牆咬着破被,眼淚已是汩汩而下。
正嚷亂間,外邊轎子落地,原來是月娘也親來探視,吳二妗子聞訊也來了,一家人哭成一團。
正哭得恓惶時,又有一人推門而入,吳家人一看,都驚跳了起來。這正是:
服藥苦口終治病,潰癰痛心勝養毒。卻不知來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