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義廳中亂紛紛,衆人越辯越是激烈。晁蓋見衆弟兄針鋒相對,各不退讓,心下作難,只得起身伸手四下裡一壓,和着稀泥說道:“各位兄弟,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弟兄們之間的和氣!”
衆好漢都賣晁蓋的面子,暫時收聲,養一養肺葉子留着下一輪吵鬧。卻聽西門慶朗聲道:“天王哥哥休要擔心,咱們梁山的弟兄都是明理的人,吵歸吵,卻是對事不對人,不記隔夜仇的。咱們梁山,就是要養成這種良好的風氣,在今後的圓桌會議上,大家可以拍桌子摔板凳,吵翻了屋頂都不要緊,但決議一出,面對外人時大家都要一個聲音!切不可開會時一片祥和,衆人異口同聲‘擁護哥哥決策’,背轉了身就開始放馬後炮、說風涼話、扯後腿……咱們梁山,不能慣這種毛病!”
晁蓋是個軟耳朵,生性不喜歡管事的,聽了西門慶一番長篇大論,先就頭暈,忙不迭地點着腦袋道:“四泉兄弟之言,當真是擡着飯盒上樹——言之有理(宴枝有禮)!”
西門慶一聽晁蓋將自己的話定性爲“言之有理”,那自然要趁熱打鐵,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嘍!當下便向着宋江吳用那邊點點頭,趁勝追擊道:“公明哥哥和假亮先生想要爲咱們梁山的財政開源,其用心是良苦的,但卻免不得犯了躁進的毛病。現在的梁山泊,百廢俱興,正是休養生息之時,若枉起刀兵,與道上好漢們爭利,不但削剝了自身的元氣,也大失了四下裡的人心!人心一失,還有咱們梁山泊壯大的餘地嗎?”
吳用聽了,冷笑道:“四泉兄弟,你休要危言聳聽,用這般大題目來嚇我們!你怎知我梁山泊若一統私鹽道路後,就會失了人心?正相反,若私鹽道路被我梁山泊把持後,財豐利廣,正可大肆招兵買馬,那時纔是我梁山泊大展鴻圖的得意之時!衆兄弟請想——沒有錢,你養得起兵嗎?”
說到錢,旁邊早站起了神算子蔣敬。蔣敬被晁蓋和西門慶委以重任,掌管梁山財政,這幾日在黃文炳的協助下,早已將梁山上的那些舊帳目整理得井井有條。胸有成竹之時,卻聽到吳用居然把話題扯到了財政上,那當真是孔夫子家中掉書袋、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蔣敬對這個想要往自己掌管的財政裡伸手戧行的無用軍師,半點兒好感都沒有。說甚麼智多星,卻不知智在何處?就拿吳用總是津津樂道的智劫生辰綱來說吧!那時的晁蓋本在鄆城縣東溪村當着一個小小的保正,喜的是交接來往,愛的是英雄好漢,多少人認得他是托塔天王——誰知吳用就讓這麼一位赫赫有名的晁天王,推了輛江州車兒,大模大樣的去實行着保甲法的客店中去歇宿,而且在登記姓名的時候,大言不慚地說甚麼“我等姓李”!
晁蓋交遊廣闊,如今想要在家門口吃窩邊草,不說謹言慎行,潛藏蹤跡,反倒拋頭露面起來——智多星一不智!
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阮氏三雄,形相各異,卻居然硬要說一干人是姓李的七兄弟,叫人不疑也疑——智多星二不智!
晁蓋和白勝都是熟面孔,做下劫了生辰綱的大案後,居然一無半點兒防備,二不遠走高飛,只是篤篤定定,每日在晁蓋家中後園葡萄樹下吃酒!其愚鈍爲何如?——智多星三不智!
最妙的是,就在吳用定計智劫生辰綱的上一年,樑中書送上蔡京的生辰綱已經被劫過一次,劫掠的賊人至今無獲。哪兒象吳用那廝,方纔做出事來,旋即露了馬腳,正是眼前報,還得快——這智多星之智,也就可想而知了。
因此聽吳用吹噓他智劫生辰綱的事蹟是如何如何的壯舉時,蔣敬便在一旁暗地裡冷笑,此時再聽到吳用居然口口聲聲說到“錢”字上來,這正是魚自己朝網子裡撞,不給他來記狠的,他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於是蔣敬起身,向晁蓋抱拳道:“天王哥哥,小弟近日已把咱們梁山財庫裡的帳目做清,現在便來向哥哥略稟一二如何?”
晁蓋點頭稱好,吳用心中卻是“咯噔”一下,暗暗叫苦道:“糟了!理財算帳,正是此人拿手好戲!”
卻見蔣敬伸手從靴筒裡掏出一個紙摺子來,又從背後解下心愛的鐵算盤,眼看紙折上數字的同時,手指把算盤珠子撥弄得“噼裡啪啦”作響,嘴裡滾瓜爛熟地報出一串串的數據出來,當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
須臾,帳報了個清楚明白,聚義廳中衆好漢聽得分明,自西門慶提出了屯田地,開商路之議後,梁山的錢糧收入激增,成績有目共睹。
黃文炳眼望宋江吳用,冷笑道:“若貨棧發局真的開了起來,財源廣進、百貨流通那也是預料中的事,如此既不損人,又可利己,何必再開設私鹽之路,效那畫蛇添足之勞?如今之梁山,不患貧,患貪得無厭而已!”
宋江吳用聽着黃文炳這蜂蠆之言,心如芒刺,正準備反脣相譏時,卻聽西門慶言道:“今日咱們梁山崛起于山東,錢糧漸次收功,正當行義之時,天下英雄好漢,必然聞風而歸附。若貿然劫掠同道中人衣食,損不足而補有餘,多少英雄豪傑將聞之而齒冷?縱有人來投奔,亦不過是見利忘義、趨炎附勢之徒,咱們梁山頂天立地,敬的是賢良豪傑,愛的是英雄好漢,收這些小人何益?空口無憑,鄧飛兄弟,你且將這些天來江湖上對梁山的風評說一說。”
火眼狻猊鄧飛便站起身來,抱拳道:“各位莫怪兄弟口直!”然後一五一十,將道上好漢對梁山泊傳下綠林箭,強奪同道中人飯碗的行徑,如何不滿,如何心冷的情形,都說了一遍。
最後鄧飛道:“小弟若不是半路上碰到了西門慶哥哥,深敬其爲人,也不會相跟着他上梁山了。但小弟和西門慶哥哥有約在先,如果梁山能息了這吞併鹽路之議,小弟衆人便留下來,爲山寨效死力;若梁山還是執迷不悟,小弟便從這裡上船,往薊州那邊去,做一夥兒閒散的人,山東道路上的紛爭,從此眼不見心不煩!”
宋江吳用聽了鄧飛之言,暗叫不妙,又見晁蓋面上現出猶豫之色,宋江便搶步出來跪下,哀聲道:“晁蓋哥哥!兄弟們雖然說得有理,但如今我梁山已經把聲勢放了出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如果現在咱們臨陣回頭,知道的說這是咱們梁山大度,不和同道的好漢們爭利;不知道的,就必然說咱們梁山是色厲膽薄,怕了祝家莊那一羣烏合之衆,傳揚出去,卻叫弟兄們在江湖上如何做人?被人揹後笑罵爲縮頭烏龜,這滋味卻好得很嗎?”
晁蓋躊躇道:“那依兄弟的意思是……?”
宋江便咬牙切齒道:“現在縮頭,弟兄們面子上實在下不去,不如便錯行錯着,拼着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咱們便把私鹽道路統一了,那又如何?大不了屆時再大方些,把私鹽道路分發回去,咱們自家一分不留,也見得我梁山的胸襟氣度。”
黃文炳聽了冷笑:“及時雨這話,當真是昏天黑地!刀兵一動,血肉捐於草野,多少人拋頭顱灑熱血,卻只爭一個虛名兒!宋江,我問你,用鮮血人頭和無數仇恨做代價爭回來的,是山寨的面子,還是幾個人的面子?”
王矮虎又跳了起來:“黃文炳!你住口!你是甚麼東西?竟然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大呼小叫宋江哥哥的名字而不加敬語?你狗仗人勢……”
話音未落,早惹惱了沒面目焦挺。焦挺大喝一聲:“王矮虎!你這廝快閉了你那鳥嘴!你是甚麼東西?趕車盜馬的下流籽子!監守自盜的貨色!也敢在聚義廳中恁多英雄好漢們面前賣弄?芝麻田裡撒黑豆,哪裡蹦出了你這麼一個雜種來?你抱個死孩子上當鋪,自己把自己當人,旁人可不把你當人!再敢囉嗦,我焦挺眼中認得你,拳頭卻認不得你!”
王矮虎素來貪財好色,衆人皆鄙,此時聽得焦挺罵得結棍,以呂方、郭盛爲首,好多人齊哄一聲彩。
笑嚷聲如雷,轟去王矮虎魂魄。那廝呆了半晌,突然惱羞成怒,紫脹着麪皮跳到聚義廳中心,“唰啦”一聲拔出了腰刀,嘶聲大叫道:“焦挺,你給老爺出來!”
焦挺冷笑着一躍而出,眼角斜睨着站着的王矮虎和跪着的宋江,嘲諷道:“孃的!怪不得矬子個兒長不高,原來都把心思用在損人利己上了——王矮虎!你放馬過來!”
就在這亂作一團的時刻,突然有小嘍囉飛身進來,大叫道:“啓稟衆頭領,有人拜山!”這正是:
若得奸邪沒面目,方知世界有公平。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