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蕭讓在那裡搖頭晃腦地念叨什麼“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吳用從腳底板下的雞眼一直不舒服到頭髮梢上的頭皮屑,心中怨悵道:“我用計將這酸丁賺上山來,絕對是我這輩子所犯的最窩心的錯誤啊!”
偷眼向晁蓋望去,卻見晁蓋手端酒碗,卻停而不飲,愣怔的神色間現出凝思的表情來。吳用當年在東溪村和晁蓋比鄰而居,最熟悉晁蓋的言行舉止,此時一見,不由得和宋江對望一眼,心中都是大呼不妙。
晁蓋並不是蠢人,他上梁山之前,擔任的是東溪村的保正之職。那保正,是王安石效仿秦時的商鞅推行什伍法,設立保甲於地方洲縣鄉村,織就嚴密的治安網。事凡十家爲一保,五十家爲一大保,十大保爲一都保,選主力最有心力及物力最高者一人爲保長、大保長、都副保正,統率着本地保丁,行治安和捕盜等事宜。
身爲一個管着五百家的保正,也可謂是有點勢力了。但晁蓋不願意勾結着貪官污吏來魚肉鄉里,那麼他既要撫順人心,還要應付官府,這保正就做得實在辛苦了。如果他手段稍差一些兒,還真幹不了。
但晁蓋還是咬着牙堅持下來了。在與無恥官府的勾心鬥角中,他練就了一身推搪的好本事,如封似閉起來,正是敷衍那些貪婪官差的不二法門。但時間久了,這種無關痛癢推諉竟然成了晁蓋處事的本能,不到最後關頭,他就是不做出決定。可見在一個腐朽的權力體制下,當官之毀人。
上了梁山後,晁蓋還是習慣性地選擇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的行事風格,以前他當保正時就不會着急,現在當了梁山的大當家,就更沒有甚麼事能令他着急的了。
所以他寧願當甩手掌櫃,把各種處理事物的權力分發下去,讓兄弟們去做。他做了多少年的保正,面對那些貪狼惡虎一樣的官差時,極盡脅肩諂笑、奴顏婢膝之能事,現在好不容易可以逍遙了,他當然要好好享享福,鑽研鑽研武藝,和親近弟兄們吃酒笑語,那真是神仙都要羨慕的好生活。
晁蓋信任他的兄弟們,這種信任是無保留的。但他不知道的是,涉及到權力的信任時,首先是要有嚴格的甄選,其次還要佈置有效的監督,否則,執掌了權柄的人得寸進尺,很容易揮霍了這種珍貴的信任,將之公器私用,釀成大錯。
就象現在的宋江和吳用一樣。
聚義廳中的圓桌會議上,經過西門慶的抗辯,衆兄弟的羣辯,新兄弟火眼狻猊鄧飛的言證,二龍山三位當家頭領的書信實證,晁蓋已經醒悟——妄想統一山東私鹽道路,這件事梁山做錯了。
他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心地光風霽月,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不必虛言巧飾,也不必粉墨遮醜,需要擔心的事只剩下一件——現在改正還來得及嗎?
心中想得通達後,便“咕咚咕咚”大口大口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喝了個痛快,接着向施恩笑道:“想不到俺梁山的此番作爲,卻驚動了道上恁多的英雄好漢!唉!我晁蓋才疏學淺,見識平庸,做事只顧眼下,不顧後果,實實的有愧啊!來!施恩兄弟,鈴涵姑娘,今日酒宴之上,咱們且不說閒事,只爲二位接風,待明日到得酒醒之後,自有公論!”
當着施恩、鈴涵的面,晁蓋將宋江吳用所犯的過錯,全部一肩擔起,因爲他覺得,這就是他的責任。
西門慶在旁邊看得仔細,聽得分明,暗暗點頭,心中不由得慨嘆——晁蓋嚴肅起來時,確實不乏領袖的風采氣度,令弟兄們心折。只可惜此人胸無大志,只願寄情於安適的田園生活之中,每日裡練練武藝,喝喝小酒,可以儘自得之其樂,可以養松喬之長壽。一聯以蔽之,就是——當真山中無甲子,管它世上幾春秋。
象晁蓋這樣出世的性格,碰上了醉心於修道的方外之人公孫勝、甘心於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淳樸漁民阮氏三雄、漂泊四方動極思靜的義氣漢子赤發鬼劉唐,那自然是一見如故,就此傾心吐膽;但對於表面清高暗地裡卻熱衷於功名利祿的智多腥無用,還有那個沽名釣譽、皮裡陽秋的宋江宋公明,晁蓋這種世間萬事不搭理,只願老死梁山泊的個性,卻是他們野心求富貴,念念不忘持梁山泊待價而沽的攔路障礙。
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西門慶一仰頭幹了一杯,心中卻微笑起來——即使晁蓋是這樣避世的性子,那又怎的?這種性格害到人了嗎?自己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所做的就是改變!因此,改變晁蓋的命運!讓他可以擁有不爭的實力,遠離小人的暗算,在梁山泊這個避秦的桃花源中,悠閒地頤養天年。
西門慶的念頭一轉,又想到了自己三十七歲那年的大限上。如果自己真的熬不過去那一關,在此之前也一定要把梁山打造成沒有憂患、只有安樂的避世之所,把妻女託付給晁蓋這樣的豪傑,再有一幫熱血兄弟幫着照看着,自己就算真掛了,也去得心穩。
當然,能不掛是最好的。可這生死,卻他孃的實在是不由人啊!
想着想着,西門慶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霎時間客舍裡四座皆驚。
西門慶旁若無人地笑了一盞茶的時間,這才略斂狂態,向周遭或是驚詫、或顯關切的衆人一舉手,笑言道:“噇飽了黃湯,一時忘形,倒驚擾了兄弟們,這個卻是小弟的罪過了!”
晁蓋笑道:“酒爲合歡,何罪之有?象四泉兄弟這般,喜笑出自內心,形於言表,倒是人中的真性情!哥哥我倒是羨慕得緊吶!哈哈!哈哈!”
酒席上衆人,聽了大都跟着晁蓋笑了起來。
西門慶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長袖揮灑道:“我欲乘風歸去,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那麼,我還是混在咱們梁山泊吧!妹子妹夫,哥哥我可要回去了,你們還不快來扶着我?不扶,我就不帶你們去見你們嫂子了!”
這時的接風酒也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晁蓋便發話道:“四泉兄弟已經有酒了,施恩兄弟,鈴涵姑娘,你們好生照看着他些兒!兄弟們都散了吧!明日聚義廳中,咱們再會!”
衆人鬨然應了一聲。施恩和鈴涵向衆好漢告了個罪,上前扶了西門慶,退席而去。鐘鼓震梁山時,玳安小廝早已探知是西門慶回來了,早早守候在門外,當下接着了,在前引路,把西門慶、施恩、鈴涵三人引回家去。
一進家門,彷彿醉得萎靡不振的西門慶突然又精神煥發起來,倒把大家弄得愣住了。鈴涵奇道:“大哥,你方纔不是……?”
西門慶聳了聳肩膀,嬉皮笑臉地道:“我這個三奇公子架子端得久了,偶爾騙騙人,也滿有意思的!”
月娘見了,搖頭道:“唉!還是醉了!他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
西門慶向月娘瞪着眼道:“誰說我醉了?我沒醉!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在孟州時,我結識的義妹,她三叩九拜的認我做大哥,可惜我這個大哥那時窮得叮噹響,於是厚着臉皮把見面禮給混過去了。你可是做嫂子的!今天可要好好翻翻咱家的箱子底兒,把那些好東西撿出來,挑幾件給自家妹妹添妝,也不枉了人家叫你一聲‘嫂子’!”
這時,鈴涵早已乖巧地拜倒,深深叩下頭去,口稱:“見過嫂嫂!”月娘亦跪倒相扶,仔細看時,卻見鈴涵好一個嬌俏玲瓏的模樣身段,心中不由得有一分酸澀,卻有九分歡喜,扶起鈴涵後,溫言道:“請問妹妹姓名?”
鈴涵低頭道:“我自幼就不知道自己姓名,在賣藝的班子裡,都叫我鈴涵,結拜了大哥,我就是西門鈴涵了!”
月娘聽了,憐她孤苦,心中更疼惜這女孩子了,便摟緊鈴涵道:“好妹子,你放心,我一定要你這‘哥哥’今後好生待你!”
西門慶聽月娘語氣中微有酸意,心中一愕,早已恍然大悟,大笑道:“哈哈哈!月娘,我再來給你介紹我這一位好兄弟!施恩小子!給我死過來!哪!這就是我在孟州結識的好兄弟金眼彪施恩,這小子可不是東西了,一見我鈴涵妹子的面,就犯了相思病,後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鈴涵丫頭給騙回家去,娶進門了!——你這傢伙,還不跪拜見禮?”
施恩被西門慶說得頭暈腦漲,一時摸門不着,連向月娘行禮都忘了,經西門慶一提醒,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向月娘下拜:“施恩見過嫂嫂!”
月娘頓時紅了臉——她方纔一時心錯眼錯,竟然把鈴涵當成了西門慶在外面納的小星。此時面對着人家姑娘的丈夫,簡直是無地自容啊!這正是:
男兒豪放真如鐵,女子纏綿總掛酸。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