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英倒也罷了,扈三娘卻是羞不可抑,正惶恐間,門簾一掀,進來了潘金蓮,站在門口一婦當關,向着扈三娘白秀英微微而笑。
潘金蓮也是來找吳月娘嘮閒嗑的,沒想到一進院子不見月娘身影,倒先聽到房中傳來女女笑鬧之聲。潘金蓮那好奇心得有多重啊?哪裡管你甚麼淑女賢婦的,先湊上一耳朵去聽個痛快再說。
這一聽不打緊,卻把扈三娘白秀英的心裡話聽了個足尺加三,一時忍不住便開口嘲戲一句,然後直入門來。
白秀英見是潘金蓮,趕緊上前見禮;扈三娘卻是握住了臉,只恨無地縫可入,耳聽潘金蓮腳步聲直逼上來,一時彷徨無計,索性飛起一腳,踹開窗子直跳了出去,落荒而逃。
不想玳安帶人回來翻找藥鉢、藥羅、藥乳諸般傢什兒,猛見窗戶一開,閃出一道人影,如星飛電掣,眨眼間就跑得山遙水遠,竟連眉眼都沒看出來。玳安大驚,跳起來叫道:“不好!有飛賊!”
話音未落,窗邊早冒上一張芙蓉嬌臉來,卻是潘金蓮喝道:“小猴兒!少扯你孃的臊了!有老孃在此,哪個飛賊敢來?”
玳安一見是潘金蓮,把脖子一縮,趕緊溜走做事去了。潘金蓮武大郎和西門慶吳月娘兩家是生死之交,這位潘老孃高興起來,就算把西門慶家的房子拆了,玳安也只能看着。
趕這個空兒,白秀英躡手躡腳,泥鰍鑽沙一樣從門縫裡溜了個無影無蹤,等潘金蓮從窗前回過頭來,連根人毛都逮不住了。
潘金蓮哼的一聲,往繡椅上一坐,自己先笑起來:“兩個丫頭,真以爲跑得了和尚——不不不!是跑得了尼姑還能跑得了廟不成?嘿!這兩個小妮子!若老孃今天沒有聽到她們背後心腹之言,有一天她們尼姑拖木頭——做出了事(寺)之時,老孃不能在其中摻一腳,豈不是無趣?”
閉着眼暗思量:“四泉兄弟在清河縣時倒是個風流的,但現在卻和月娘姐姐好得蜜裡調油一般,哪裡把身邊的路柳牆花放在心上?白秀英這小妮子的終身,我實不敢保,但這扈家小妹子嘛!嘿嘿……”
想到得意處,把手一拍,也不等月娘了,直接回家去找丈夫武大郎說話。
武大郎在清河縣做地廚星,上了梁山後又提調了筵席,人人欽敬,誰敢小看於他?剛開始雖不免自慚形穢,但在聚義廳裡坐了幾天交椅,這腰板就慢慢直了起來,男人有了自信後,行事舉動,都不一般了。武大郎本來天賦異稟,生了個肚裡毬,俗話說“肚裡毬,肚裡毬,幹翻駱駝頂死牛”,只因爲從前受千人氣萬人欺,在潘金蓮面前時尤其感覺擡不起頭來,所以即使是夫妻徒手娛樂時,他也只有兢兢業業唱配角的份兒,所以不中婆娘的意。此時一揚眉吐氣,什麼都迎風見長,潘金蓮的夜生活便陡然豐富了起來,從此更是死心塌地,和武大郎再續前世未了之仙緣。
所以現在的潘金蓮和武大郎,和美得如同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一樣。這就是所謂——十個婆姨九好乾,縱然弄死也情願。若能鏖戰趁她心,天下花娘隨手賺。
潘金蓮回到家中時,武大郎正在一絲不苟地做今天的功德炊餅。即使上了梁山,他的功德炊餅照樣是家家戶戶的搶手貨。宋太公、穆太公、阮老孃、李大媽……哪一家也少不得它——武大郎非常享受這種被衆人需要的感覺。
終於,今天最後一扇功德炊餅出籠,武大郎仰天吁了一口長氣,抹抹汗回過頭來,卻看到妻子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武大郎瞄瞄日頭,便語重心長地道:“大嫂,現在可還是白天……”
潘金蓮便粉面飛霞,卻把眼眉立了起來,呸道:“怪不得人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這死鬼聚義廳裡跟那黑廝做了兩回鄰座,便教得花馬調嘴起來,這還了得?”
武大郎一聽,便叫起撞天屈來。潘金蓮哼道:“少在老孃面前喊冤!我且問你,這些天來,你只顧自己快活,可還記得自家有兄弟嗎?”
一聽這話,武大郎便怫然不悅起來:“二龍山有咱二弟,梁山有咱四泉仙弟和焦挺兄弟,我哪一日不記得了?”
潘金蓮便啐道:“若只是粗粗記得,那濟得甚事?我來問你——咱武松兄弟本來江湖人稱‘灌口二郎神武松’,近日卻被人叫成了‘行者武松’,你可知道?”
武大郎瞠目結舌:“江湖上的事情,你一個婆娘家攪和甚麼?”
潘金蓮便一指頭戳到他的腦門子上去,恨道:“只說幾次轉世投生,卻怎麼不開靈竅?武松兄弟若做了行者,今生今世,還有娶妻的命嗎?”
武大郎聽了一激靈,直跳了起來:“呵呀!這……這可如何是好?我且去與四泉仙弟商量!”
潘金蓮便白他一眼,嘲道:“罷喲!若依你們男子漢,連黃花菜都涼了!我這裡倒與咱二弟相中了一門好親事!”
武大郎便喜笑顏開道:“大嫂果然是裁衣仙女轉世,生就了扯絲牽線的手段!卻不知是誰家女子入了你的法眼?”
潘金蓮便道:“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那一丈青扈三娘!”
“娘子好眼力!”武大郎聽了先喝彩,但馬上又愁眉苦臉起來,“可是——那宋江宋公明已經擺明了車馬,想娶那扈三娘爲妻,這事……”
話未說完,早被潘金蓮下死命唾了一口。就聽潘金蓮恨罵道:“好你們兩個賊矬子!果然蹬到一條褲腿兒裡去了!宋江那黑廝算是甚麼東西?你竟然這般替他着想?你遇事不先替自家兄弟打算,倒先緊着讓起別人來!旁人家的狗都是往外咬,你倒是往裡咬……”
武大郎急得直跳,打躬作揖道:“好我的大嫂啊!先聽我一言!中不?”
潘金蓮便把臉往天上一擡,傲然道:“你說!”
武大郎款款道:“大嫂哇!我那兄弟可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有所爲有所不爲。你可記得上次他回家說,他與那及時雨宋江結拜了兄弟?若他聽到宋江對扈家三娘生了意,這門親事他如何肯答應?”
潘金蓮一聽轉顏相向,歉然道:“夫君休怪,倒是我一時想不到,莽撞了。宋江那黑廝,忒也害人,扈家三娘子那般好人材,豈能許給他這個抹着一臉白霜的驢糞蛋子?要按我說,此事卻也不難,俗話說一家女,百家求,咱們先上門去提親,只要扈家點頭,那宋家還有甚麼說的?那時把咱家二弟喚回來,讓他成親。他敢不依,你先軟求,若他再不依時,你便把廚刀架到自己脖子上,那時這洞房他是進也得進,不進也得進!”
見武大郎聽得瞠目結舌,潘金蓮抿嘴一笑,又道:“再說了,咱們又不是撿個醜八怪給他,扈家三娘子那般花容月貌,我見猶憐,咱家二弟還有甚麼挑理的?事不宜遲,我這便去扈家提親,休叫宋江那黑廝搶了尖兒!”
武大郎見潘金蓮說風就是雨,急忙拉住了她:“且慢!且慢!大嫂,只怕還有一點不妥……”
潘金蓮便回頭道:“又怎的了?”
武大郎便蹙眉道:“山寨裡有傳言,都說扈家三娘子往四泉仙弟那邊踅得緊——若這女孩子心裡真擱着咱四泉仙弟,他卻非宋江可比,二弟爲他連頭都割得下來,那時,這門親事是非黃不可啊!”
潘金蓮聽了大笑道:“若老孃沒有全掛子的武藝,哪裡敢兜攬這樁事體?夫君放心,就在方纔,那扈家三娘子早已經親口在我耳邊說了,他對咱四泉仙弟,就如同妹妹對哥哥一樣,還說甚麼四泉仙弟是她心中的鳳凰,她要嫁的人卻要是一頭猛虎——你倒想想,天下還有第二個,有咱們兄弟更虎虎生威麼?”
武大郎聽了,這才點頭道:“既如此,十分是好!大嫂你且休急,待我撿出我兄弟的庚帖來,再備足花紅彩禮,纔好往扈家求親。”
潘金蓮嗤笑道:“等你水磨功夫做足了,宋江那黑廝說不定已經往扈家下聘禮去啦!兵貴神速,老孃這便往扈家趁熱打鐵去!甚麼庚帖彩禮的,老孃我金口玉言,拳頭上行得人,胳膊上跑得馬,豈不勝過那些虛禮百倍?”
音猶在耳,武大郎眼前一花,口口聲聲“老孃”的潘金蓮早已經跑得跟老子的“道”一樣——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武大郎也只好一攤手,搖搖頭,轉身翻箱倒櫃去。不管老婆怎麼說,兄弟的庚帖終究是要找出來的。
潘金蓮急如火快如風捲到扈家門前時,猛吃一驚。原來還真讓自己料中了,吳用正拉了晁蓋,擡着花紅彩禮,在那裡敲門。這正是——
玉樹蒹葭知良配?紅葉鉤棘做亂媒。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