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兩軍陣前,西門慶於生死之間放過董平一條性命,賣過一番大大的交情,雖然敵我分明,董平心中卻不能不懷感恩之義。今日再得王定六言語點醒,董平歡喜慚愧之下,當然要負荊請罪。
所以西門慶剛到欒廷玉營中,寒暄未畢,就有小嘍囉來報:“有雙槍將董平單人獨馬,綁了自己揹着荊條,在營門外跪倒請罪!”
西門慶聽了,第一感覺不是驚喜,而是滑稽——董平這傢伙,背上荊條綁住自個兒後居然還能騎馬而來,果然是一身的好本事!
當下搶出營盤,早見董平在那裡長跪不起,西門慶急忙上前攙扶,董平卻俯拜不起,堅聲道:“敗軍之將,萬死猶輕,卻得西門慶哥哥推誠相待,平非草木之人,豈能無感?想到自己口出狂言,竟敢要哥哥親身迎接,不覺羞愧無地。因此今日裸衣負荊而來,任憑哥哥責罰,以爲後來口出輕狂、目無餘子者戒!”
西門慶雙手一分,董平身上自縛的繩索盡斷,董平暗暗佩服:“爲顯誠意,這些繩子都是我親選的泡水牛筋索,用刀子來割也要半天,誰知到了西門慶哥哥這裡,卻是手分繩斷,三奇公子果然是名不虛傳,智勇雙全,天下獨步!”
崩索擲荊之後,西門慶親解所穿之錦袍,披於董平身上,然後強扶起董平道:“本爲敬賢而來,卻被賢者遮門而拜,這一來豈不失了我們梁山門迎天下英雄之意?且請董平賢弟上馬而行,西門慶今日做一回馬童,與賢弟牽馬!”
董平心中熱乎乎的,百般推辭不得,於是俯首再拜,斬釘截鐵地道:“今生今世,願唯哥哥馬首是瞻!”
西門慶一邊扶起一邊笑道:“這個卻使不得!否則我的頭變成了馬頭,那還了得?”
董平一呆,然後忍不住大笑起來,心中親近之意更增。
西門慶見董平的馬羸弱,遂扶着董平上了自己的馬,然後親身挽了絲繮,自梁山千軍萬馬中穿營而過。邊走邊問道:“董平賢弟,我有一事不明,你我還未見面,你如何就知道了我對你推誠以待的原話?”
董平將王定六搶小路飛馬來報信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道:“若不是王定六兄弟,小弟必然淪爲天下英雄好漢的笑柄。如今小六正在營中整軍聚衆,只等哥哥收降。”
西門慶點頭道:“這就是了,難得王定六兄弟有這番心思,想得周全。”
兩人邊說邊行,卻早驚動了滿營寨的好漢。小溫侯呂方、賽仁貴郭盛今天把程萬里送過來之後,就沒有跟着回去,現在二人爲首,引着摩雲金翅歐鵬、火眼狻猊鄧飛、錦毛虎燕順、鐵笛仙馬麟、飛天虎扈成、錦豹子楊林而來,到了欒廷玉中軍帳下,衆人遠遠看着西門慶給董平牽馬而行,人人不服,個個不忿。
飛天虎扈成便嗔道:“那董平有甚麼了不起?竟然敢叫四泉兄弟替他牽馬?”衆人聽了,都附和着鼓譟起來。
欒廷玉喝道:“你們省得些甚麼?這董平是第一個臨陣歸降咱們梁山的朝廷軍官,西門四泉放下身段爲之牽馬,乃是‘千金市馬骨’之意!當年有一個國王想要用千金買一匹千里馬,結果手下人五百金給他買了個馬頭回來了。國王很生氣,老子要千里馬,你給我弄個馬頭有用嗎?手下說,死的千里馬頭大王都肯花五百金,還用說活的嗎?您等着瞧,用不了多久千里馬就會送上門來了。果然不到一年,這國王就得到了好幾匹主動獻來的千里馬。”
衆人聽了,若有所悟。飛天虎扈成將大腿一拍,叫道:“我知道了!四泉兄弟費了恁大心思,想要收服呼家將,這是做給呼家將看的!連董平這樣一個馬頭都能被四泉兄弟如此傾心相待,何況是呼家將呢?”
大家方“哦”了一聲,就聽欒廷玉冷哼道:“不止如此!如今咱們梁山勢大,以後朝廷的進剿,還會少了?西門四泉如此厚待董平,那些前來攻打咱們梁山的武將,誰肯死戰?稍一失風,還不是束手歸降?不戰而令敵兵軍心自解,西門四泉可謂深得孫吳之妙!”
呂方便叮囑道:“咱們弟兄,往後卻萬萬不可因今日之事,就與董平合口計較,免得壞了哥哥大事!”衆好漢聽了都點頭。
看到欒廷玉微微頷首,郭盛暗中向呂方豎了豎大拇指。
不多時,西門慶引董平而至,衆好漢上前一對對講禮,皆以好言與董平接納。西門慶度量董平身材,命人取來合身金甲,罩袍束帶,系甲攔裙後,董平裝束整齊,西門慶拍手喝彩:“好一個河北雙槍將,風流萬戶侯!”
董平前導,好漢們後隨,會合王定六收降了東平湖邊的人馬,然後敲起得勝的金鼓,一齊回東平府來。焦挺、時遷大喜接着,吩咐擺宴作慶。
西門慶問道:“龔旺、丁得孫二人如何了?”
焦挺道:“這二人都是硬骨頭,誓死不降。小弟敬他們兩個都是好漢,只是款待,不曾折辱他們。”
西門慶點頭道:“正該如此!且待咱們捉住沒羽箭張清時,再看他們二人如何抉擇?”
宴席排開後,衆好漢開懷痛飲,爲董平接風。酒過三巡,西門慶道:“將那東平府知府程萬里帶上來!”
程萬里上來後,一眼看到董平堂中高坐,心下大喜。董平既降,他全家老小的性命就算是穩如泰山了。正當他喜動顏色之時,卻聽西門慶一聲暴喝:“來人吶!將程萬里全家綁了,推出午門斬首!”
左右小嘍囉暴雷般齊應一聲,上來便揪程萬里。程萬里嚇得腿一軟,當堂跪倒,大呼無罪。
西門慶冷笑道:“程萬里,你這廝本是童貫門館先生,平日裡幫着那閹人做了多少壞事?今日叫你報應臨頭!”
程萬里哀懇道:“大人答應我說,但得董平將軍歸降,就饒我滿門性命的!”
西門慶擺手道:“我說了不算,你能把我怎地?官府對百姓,不都這樣嗎?今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拉下去!”
“大人饒命啊——”在程萬里繞樑三日不絕於耳的求饒長音中,西門慶向董平使個眼色。
董平這時才明白過來,急忙出座叫道:“刀下留人!”
西門慶打個響指,小嘍囉們笑嘻嘻的又把程萬里拖了回來,程萬里此時已經嚇虛脫了,趴在地下只是喘氣。
看了死狗一樣的程萬里一眼,西門慶打着官腔道:“咹——這個董將軍有何話說啊?”
董平忍笑道:“哥哥可是要斬程萬里全家?”
西門慶“嗯哼”了一聲,手在空氣中的虛擬女秘書身上摸了一把後,用鼻腔道:“咹——這個公事公辦嘛!我們當賊的,如果不名正言順地殺了他家,怎麼謀他的家產?”
董平道:“可是——程萬里已經把他女兒許配給了小弟爲妻,小弟如今也算是半個程家人,哥哥要殺,就連小弟也一起斬了吧!”
西門慶聽了作失驚狀:“咹——這個咱們研究研究嘛!程萬里的女兒有什麼好的?賢弟不妨一腳踢了她,包在哥哥身上,再給賢弟尋個更好的!買一送一,再加個美貌的侍妾如何?”
程萬里聽着魂飛天外,象寵物犬一樣眼巴巴地看着董平,唯恐他負心薄倖。
董平把腰板兒豎得直直的,在趴着的程萬里看來,那高風亮節挺拔得無以復加。卻見董平拍着胸膛道:“哥哥拳拳盛意,兄弟心領,但此心既屬程家女,豈容見異思遷?今日小弟誓與程家同生共死!”
西門慶瞪眼道:“咹——這個天下出色女子何其多,弱水三千,何必取這一瓢飲?”
董平單膝跪地,竟與西方騎士求婚獻花姿勢不謀而合,同時曼聲吟道:“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小弟心意已決,還望哥哥成全!”
西門慶嘆了口氣:“咹——這個賢弟你且起身歸座,來人吶!也給程知府放把椅子!”
程萬里一聽熱淚盈眶,知道在董平的斡旋下,自己全家的性命終於從屠刀下撿回來了。偷偷看了董平一眼,心中道:“董都監,今日承你厚意,我必有所報!”
大家笑嘻嘻地看戲,卻聽西門慶問程萬里道:“咹——這個你女兒,真的與我家董平賢弟訂親了?”
程萬里本來小半個屁股斜簽着搭在椅子上,聽到西門慶問話,第一時間彈了起來道:“回大人的話——正是!”
西門慶明察秋毫道:“咹——這個我卻是不信!俗話說官憑文書私憑印,你把庚帖拿出來給我瞧瞧!”
程萬里眼前頓時一黑,正要口吐鮮血,倒撞於地,卻得董平及時花言巧語,這才轉危爲安。原來董平說道:“哥哥容稟,小弟一進東平府,就去家中整理要緊的東西,誰知卻已被逃奴給席捲一空了——程知府家中,亦是如此!”
看到西門慶狐疑的目光轉過來,程萬里趕緊道:“正如我家賢婿所言,家中丟了不少要緊東西!”
西門慶這才嘆口氣:“咹——這個既然你女婿拼了命保你,那我就沒辦法了。不如這樣吧!我來做個現成的媒人,也討杯謝媒酒喝,掙幾貫謝媒錢花——程知府,你刮來的民脂民膏,今天都給我吐出來,不心疼吧?”
程萬里哭喪着臉道:“小人正有此意!”
西門慶笑道:“既然如此,擇日不如碰日,今天就洞房了吧!董平賢弟,你得趕緊努力珍惜光陰,因爲在六七天之後,咱們梁山兵馬就要軍進青州,你就是我的先鋒大將!”
衆好漢聽了,齊聲大笑。
西門慶又指着程萬里道:“今日若不是看着董平賢弟的面子,豈有你全家的命在?這東平府知府,你今後好好做下去吧!若還敢貪贓枉法,敲骨吸髓,董賢弟認得你,梁山的法刀卻認不得你!”
程萬里聽到自己還能當知府,倒是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唯唯諾諾地答應了。後來此人一直參政,多有清名,百年後史傳有評:“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葉同而味殊,豈不似程萬里生平乎?可知前朝養奸,後世養廉,皆由制度不同矣!”這正是:
縱得精淫稱真理,終知人民是準繩。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