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好不要臉”,讓西門慶還以爲是恪守中庸之道的馬伸馬先生來了,但隨即反應過來,這聲叱吒聲音清脆爽利,馬伸馬先生再投胎十次,也發不出這等嬌媚的喉音來,這聲音的主人必然是另有其人了。
果然,公堂上百姓四下裡一分,現出一個青衣青裙的女子來。本來衆百姓聽到有人敢詆譭西門慶,無不義憤填膺,一個個捋袖揎拳的,準備給那廝好看——誰想到那廝不是“廝”,竟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孩子——這一下衆人面面相覷,又把攥緊了的拳頭悄悄鬆開了。
西門慶高踞在公堂上,看得分明,心中暗笑:“果然美麗的女孩子天生就佔便宜呀!不過這便宜只佔三分就好,再佔得多了,於人生不利。”
當下拱手道:“姑娘貴姓芳名?”
那青衣女子冷哼道:“本姑娘的真名,豈是隨便跟人說的?不過聽說你西門慶是天星轉世,那麼告訴於你也是無妨——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折小青是也!”
西門慶揚眉道:“卻不知是哪一個she字?”
折小青傲然道:“手持斤斧,痛斫西賊!”
西門慶改容相敬道:“姓折?卻不知青姑娘與威震三州、力克西夏的折家將有何關係?”
折小青的冰冷的聲音裡添上了些溫度:“不敢當三奇公子盛讚,府州折氏,便是寒宗。”
西門慶“哦”了一聲,搖頭道:“可是那不對啊!折家將族譜到這幾代,男是‘繼克可彥’,女爲‘英文美月’——這位姑娘,你到底是叫折美青,還是叫折月青,或者就是叫——折小青?”
折小青上下打量着西門慶,聲音裡好不容易添上的溫度直降到冰點:“你懷疑我是冒名頂替的?”
西門慶攤手道:“我沒這麼說,是你自己這麼想。”
折小青仰天打個哈哈:“本姑娘是不是折家人,還要向你三奇公子報備不成?哼哼!你一個京東路上的大賊頭兒,卻處心積慮地打探我折家的底細——其心不善!”
說到最後,語意森寒,堂上衆人聽着都忍不住打起了哆嗦。負責西門慶此次壽張之行安保任務的鐵棒欒廷玉防微杜漸,帶着呂方郭盛焦挺鮑旭戒備在公堂之側。
西門慶聽這女子口氣越來越不善,也是暗暗提防,同時心想道:“還用處心積慮地打探嗎?老子穿越之前,最憧憬的就是歷史上的忠臣良將,這些人的族譜來歷,老子看着好似掌上觀文,說着更是如數家珍,區區折家將的譜系,何足道哉?”
青衣女子折小青雖然氣御全場,但顯然沒有動手的打算,只聽她話鋒一轉,公堂上無形的壓力頓消:“三奇公子,小女子就算真是冒名頂替,也算不得死罪吧?倒是你,你不是要斷燕青的殺人案件嗎?如何斷?何時斷?這裡這麼多父老鄉親可都在等着呢!”
衆百姓得這美女一言提醒,都大聲喝彩起來:“就請轉世天星給俺們顯一顯神仙手段!”
西門慶看不透這個自稱折小青的女孩子,索性丟開她不管,忙自家的正事,於是大聲道:“既然是衆家鄉親擡愛,少不得我西門慶就得泄露一番天機了——燕青殺人之事,雖然諸多蹊蹺,但若本人認真計較起來,也覷得等閒——衆父老只待我潛心靜禱,魂入幽冥,於閻羅殿上拘得那李固的魂魄來,借我之口,傳其心腹之事,燕青殺人的隱情,自然明見於光天化日之下。須知——真相只有一個!”
衆百姓一聽,今天居然可以看上如此華麗麗的熱鬧?歡呼之下,蜂擁而前,都想讓自己的視野再開闊一點兒,瞧一瞧梁山的轉世天星是如何請神上法的。
雖然亂人擁擠,但折小青身邊三尺之地卻是空空蕩蕩,旁人就是軋扁了頭都擠不進去。旁觀的欒廷玉看在眼裡,驚在心上——這女子修爲之高,無殊於神道鬼怪,如果她想向西門慶行兇,天下又有誰能擋得住她?
欒廷玉不知,折小青雖然鎖起了黛眉,但心上想的卻與行兇扯不上分毫的關係,她思忖的是——
“不好!這三奇公子西門慶砍這般大嘴,必然是有幾分本事的。若真讓他拘來了那個甚麼李固的魂魄,斷明白了此案,我這幾日的一番辛勞,不是空付於流水了嗎?不行!我非得搶先出手不可!”
原來,折小青從樑中書軍中把燕青捎出來之後,一巴掌打昏了他,想對他進行攝神取念,好弄明白燕青的前世是否是她要尋找的那個人。只是她那攝神取唸的手法是她師門用來對付敵人的,太過於兇險霸道,受法之人若是承接不住,十有八九會變成永世白癡,沒藥醫的。
如果燕青真是她尋找的那個人,害他變成白癡,豈是折小青心中之願?懸崖勒馬的折小青靈機一動,將燕青扔在雷澤的曠野裡,自己一溜雲光,回洞府去找師傅了。
結果事不湊巧,她師傅和兩個師叔正閉了關,排演甚麼陣法,沒人來理會她。折小青大發一頓脾氣,但破不開鎖關的結界也是枉然。不過她也是聰明絕頂的性子,沒有了柺杖,難道就不走路了不成?於是一頭扎進師傅藏書的琅玕小築裡去,把裡面的玉瞳簡翻了個底朝天,終於尋到了令她心滿意足的東西。
興沖沖的折小青回來找燕青以身試法,結果讓她大翻白眼的是——燕青居然殺了人,被關進牢裡去了。折小青不禁嘆息,你說這人得有多弱智呀!沒有自己在旁邊看護着,居然就傻不楞登的就把他自己葬送到監獄裡面了!看來這個燕青也只不過是空生了副好皮囊,名字裡又正好帶了個“青”字,其實根本不是自己要尋找的那個人!
沒辦法,費了這麼多工夫了,只好試試。試過後如果不對,那麼就可以丟開手了,免得擾了自家的清修。
此時聽到西門慶說要捉鬼上法,來明斷此案,折小青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當下排衆而出,往公堂上一站,說話之前,先仰天來一陣冷笑。
欒廷玉早已搶到西門慶身前,凝神遮護。壽張知縣江南卻是一拍驚堂木,喝道:“兀那女子,你笑甚麼?須知這是公堂,代表着天理國法!你咆哮於莊嚴之地,是爲重罪!”
折小青笑聲一止,冷冷地道:“說甚麼天理國法?世間最沒有天理國法的地方,不就是公堂嗎?是非不明、黑白顛倒,也配稱莊嚴之地?休惹得本姑娘性起,一雷掀了你這處破畫皮!”
江南是第一次碰到這種肆無忌憚的女子,一時間被堵得說不出話來。西門慶在旁道:“姑娘說得雖是正理,但世事無絕對,世間偶爾還是有那麼一兩個公堂,能漏點兒天理國法的陽光出來——卻不知姑娘阻礙公堂斷案,意欲何爲?”
折小青把俏臉往天上一擡,冷笑道:“我只說三奇公子天星轉世,必有通天徹地的手段,誰知今日一見,卻也平常——斷個小案,居然還要牽動幽冥,豈不是殺雞用牛刀,小題大作?”
西門慶還未答言,焦挺已經忍不住怒道:“女娃娃休逞利嘴!爾有何能?也有資格來質疑我家哥哥?”
折小青娥眉一軒,清聲道:“說得好!小女子不才,雖沒十分的本事,卻也有一小術——只消燕青在此,便叫此案真相大白!”
衆老百姓一聽之下,更興奮了。哇!今天這熱鬧!怪不得這女子來得左道,原來就是來跟大名鼎鼎的西門慶頭領鬥法的!衆人這時恨不得把巴掌拍爛,齊聲向江南吆喝:“大人!大人!且請把殺人的燕青提上來!提上來啊!”
江南跟西門慶對望一眼,便喝令兩邊的皁隸道:“來人!帶殺人疑犯燕青!”
其實,燕青早就在旁邊的簽押房裡候着了。聽到傳喝,衙役們趕緊給他戴上了象徵性的鎖具,擁護着出到公堂前面。
燕青視線到處,衆百姓歡呼聲立止。殺過人的就是別有不同,連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樣。
終於,燕青的目光找到了盧俊義。盧俊義管你堂上翻天覆地,他只顧自己在一邊兒唉聲嘆氣,看到燕青後,臉上纔算露出一絲笑容,大聲道:“小乙,心上卻要看開些,莫屈着自己,今日堂上,必有明斷!”
燕青心中一暖又一酸,暗道:“要分出是非曲直,主人就得名譽掃地!我是誓死不說的,那賈氏也不會自曝其醜,可是——四泉哥哥真有那等通神的本事,竟然可以洞悉真相嗎?”
擡眼望去,卻見西門慶正向那個跟自己糾纏不清的青衣女子抱拳行禮:“青姑娘,燕青已到。卻不知青姑娘有何神通,竟然可以洞明案中人的心扉?”
折小青纖指開合間變化萬千:“這有何難?且看本姑娘施展手段!”這正是:
一聲叱吒青衣至,十指開合仙夢來。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