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一聲“不好”,衆人回頭看時,原來卻是梁山行政第一、心思靈動的黃文炳。就見黃文炳面有憂色,眼望着西門慶道:“公子,現下已是申時了!”
申時晡而日落酉,戌黃昏而人定亥——今天將過,馬上就是和樊瑞的三日之約了!
晁蓋把酒杯一擲,眼望公孫勝:“這下可如何是好?一清先生玄門高士,可有化解魔法之策?”
公孫勝還未答言,西門慶先笑道:“天王哥哥與衆家兄弟何必憂慮?小弟與樊魔君後來有約,這番鬥法,只分勝負,不較生死,大家都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宋江在旁假惺惺地道:“那等邪魔外道,說話豈有個定準?四泉兄弟忒也易信人了!”
西門慶一邊把桌子上大碟子大碗往自己身前拉,一邊淡淡地道:“樊瑞雖是左道,但行事卻着實光明磊落,決非皮裡陽秋的宵小之輩可比,公明哥哥真真忒多慮了!”說着,放懷大嚼起來。
衆人面面相覷,但見西門慶神態自如大吃二喝,公孫勝捻鬚微笑行若無事,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只得勉強放下心來。
晁蓋抓耳撓腮思忖了半天,問已經吃飽喝足的西門慶道:“四泉兄弟可要置辦甚麼法器?”
西門慶笑道:“要法器何用?一間靜室足矣!我在室中養慧劍,運元神,到時和那樊瑞較量個高低——衆家兄弟且離得遠遠的,莫要到時拖累於我!”
話說得雖好聽,其實是防備自己萬一真被什麼落魂陣整得醜態百出,只要沒人看見,自家的門面就可保全。
叮囑完衆人之後,西門慶很仙風道骨地向着公孫勝一稽首,旁若無人地進他選好的靜室去了。
晁蓋終究擔心過度,一把拉住西門慶道:“兄弟且慢,咱們先做個約定——今晚你在你屋子裡的窗戶邊兒上點一盞明燈,若是燈光不滅,就證明兄弟你遊刃有餘,魔法奈何你不得;若你覺得有甚麼不適時,便打翻那盞燈,自有兄弟們前去周全於你!”
西門慶心下感動,向晁蓋深深行禮:“就依哥哥之言,小弟準備去了!”說着飄然而去。一邊走一邊漫聲長吟道:“燕罷高歌海上山,月瓢承露浴金丹。夜涼鶴透秋雲碧,萬里西風一劍寒。”二十八個字音猶在耳,他的人早已去得遠了。
看到西門慶如此雲淡風輕的灑然氣象,衆人緊張的思緒又略爲鬆了些兒,但武大郎終究放心不下,便來給公孫勝磕頭:“求一清先生這三天耽擱一下靜中的功夫,看覷着我家兄弟則個,小人身無長物,就是這幾個窮頭——道長方便!”
公孫勝急忙去扶時,旁邊卻早拜倒了一大片人,都懇求道:“道長方便!”
這一來,公孫勝只好跪倒以禮相還,點頭道:“敢不從命?”衆人聽了都大喜。
神醫安道全也自告奮勇道:“倒不是在下質疑一清先生的本事,只是四泉哥哥對我一家恩重如山,小弟終歸放心不下——這幾日小弟拼着辛苦些,就陪道長在四泉哥哥靜室遠處值守着,若是萬一有個緩急,也能幫道長打個下手什麼的——道長您說呢?”
公孫勝點頭道:“如此甚好!”心中更暗暗感慨:“真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了——皆因四泉兄弟平日多行義舉,今日方能得人心若此啊!”
這時間啊,沒事的時候你覺得它熬得慢,你有事時它偏偏就溜得快了。只是轉背的工夫,就已經踩到了子時的尾巴。衆好漢都放心不下,皆遠遠地圍在西門慶守真養靜的屋子之外,窺看動靜。
子時方過,就見天空中捲過一陣怪風,瞬時間天昏地暗,星月無光,風鳴樹吼的蕭索聲好似萬鬼喑泣,冬日的寒夜顯得更加陰森冰冷起來。
瞑目靜坐公孫勝兩眼一張,眸子中寒光一閃,喝道:“好厲害的落魂陣!”
能得公孫勝讚一聲厲害,那肯定是真厲害了。晁蓋等人急忙把眼去看西門慶窗邊的那盞明燈,卻見那燈光燦燦地點在那裡,燭影搖紅,兀自安穩。
夜越來越深,風越來越冷,西門慶所在的屋子裡一直靜默無聲,只有那盞燈在窗邊,以一點孤光自照着暗夜。晁蓋等人關心情切,倒還罷了,宋江卻受不得這陪綁的活罪,心下只是叫苦:“西門慶那廝的死活,卻與我何干?要我在這裡替他守靈,豈不等老了人?”
但若是拔腳走了,卻失了兄弟間的義氣,這等毬擦臉的活計是萬萬不能幹的。不過這難不倒及時雨宋公明,只見他兩眼一轉,“咕咚”一聲,已經撲翻身摔倒在地上。
萬籟俱寂中,突然來了這麼一下,衆人緊繃的心絃無不驚顫。宋清與花榮急扶,卻見宋江牙關緊咬,面上凝結的都是痛苦之色,只是掙扎着道:“我這裡不打緊!莫驚擾了四泉兄弟!”
晁蓋近前低聲問道:“三郎這是怎的了?”
宋江面有愧色,喘着粗氣道:“小弟實實的無用,自上梁山後,這身子養得忒嬌氣了……”
神醫安道全搶過來給宋江搭脈,宋江連連推辭:“我這裡不妨事,安神醫還是關注四泉兄弟那邊的好……”
吳用在旁道:“這天寒露冷的,公明哥哥必然是身子虛,受不得這凍。不如由小弟送公明哥哥回去,莫要賣一個再搭一個。”
武松聽吳用這話說得大不入耳,什麼叫“賣一個”啊?如果不是怕驚擾了西門慶,以灌口二郎神的脾氣,頓時便要同吳用奮起來。
宋江卻奮然挺身而起:“我輩雖無用,豈可不在精神上支持四泉兄弟?回去的話,再也休提……”話未說完,身子骨又已經象泡了水的乾麪條一樣軟癱了下去。
晁蓋搖搖頭,安慰宋江道:“三郎有這番心意,便已足夠了。不過現在卻不是逞強的時候——身子生得單柔的兄弟,都隨三郎兄弟回去吧!若凍出個好歹來,卻是咱們梁山的損失。”
花榮、宋清、戴宗等人七手八腳,把宋江扶掖走了。黃文炳、蕭讓、金大堅等一干秀才,卻裹着大毛衣服,抱了暖爐,大鼻涕雖然拖得老長,還是堅持守着。穆弘好意勸他們暫回去避一避寒,黃文炳卻搖頭道:“我輩男兒,豈能連婦人都不如?”
說着將眼向遠處山坡上一覷,那邊梅林邊,有一碗紅燈正高高挑起,燈下影影綽綽都是女眷——月娘放心不下西門慶,執意要在那裡守着,跟她交好的衆婦女們都來了。雖然風悽露苦,但她們可沒一個退縮的。
晁蓋看着心下難當,湊到公孫勝身邊問道:“一清先生,現在四泉兄弟可安好嗎?”
公孫勝肅容道:“落魂陣將周圍星辰之力牽引得好厲害!樊魔君全力催動陣法,換成貧道都未必能抵擋得住,但四泉兄弟卻是全然不動!想不到四泉兄弟竟還有這般好本事,難道說——是他轉世天星的神通覺醒了嗎?”
晁蓋聽了,又驚又喜;而此時落魂陣中的樊瑞,卻是又怒又驚。他本來只想通過落魂陣試一試西門慶有多大的福運,值不值得自己託付一番心血,順便再小懲一下這個敢在自己面前賣弄小聰明的傢伙——沒想到落魂大陣發動到這個地步,西門慶居然還是夷然無損!
燕青一直提心吊膽,和折小青並肩在高壇一側看着樊瑞施法。眼見周圍愁雲慘霧,四野萬鬼啁鳴,壇上壇下白紙幡簌簌搖盪間令人魂驚魄動,而恐怖的蠟燭火苗一團團光焰不時暴漲,在空中閃爍出彷彿一張張扭曲的人臉來……
這一切的一切,都令燕青替西門慶擔足了心思。
折小青見他臉上神色急一陣,緊一陣,大感心疼,便拉了他的手安慰道:“別急,師傅碰上硬對頭了。那位三奇公子西門慶忒也了得,師傅籍上古奇陣之助,居然還是奈何他不下——難道他從前在我面前顯得沒什麼法力的樣子,都是在扮豬吃虎?”
燕青聽着正略鬆一口氣,卻見樊瑞已經焦躁起來,伸手將頭上施法的冠冕摘了往地下一擲,猛喝道:“好一個可惡的西門慶,枉費老子用功,你的三魂七魄竟沒一個乖乖前來就範者——真真是豈有此理!哼哼,說不得,讓你見識見識混世魔王的手段!”
說着,樊瑞將頭顱一搖,一頭的長髮在風中披散開來,頓時間好似凶神降世,惡煞臨凡。左手一伸時,手中已經憑空多了一面鐵牌,鐵牌上龍章鳳篆,鐫畫滿了各勢各樣神秘的符紋,被燭光一映,光華流爍。
右手一轉,絞纏在臂上的青銅錘錘頭已經迎風而長。樊瑞一手橫鐵牌,一手提銅錘,大喝一聲,手起錘落錘牌交擊,就聽“當”的一聲震響——隨着這一響,孕藏着西門慶生辰八字的那個草人周身光華閃爍,頭三足七那十盞燈的火苗一陣呼呼亂跳。
樊瑞一錘擊下,又是一錘,三錘過後,草人光華黯淡,十盞燈苗搖搖欲墜——樊瑞大喝一聲:“西門慶魂魄不來歸位,更待何時?”這正是:
何意逍遙古陣內,皆因朦朧紅塵中。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