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才知道陽光撲臉,西門慶只記得自己昨天喝酒喝高了,最後到底是怎麼走回家的,他就完全沒印象了。
躺在被窩裡,只覺得渾身骨節都發酸了,急忙起身,去家中專設的練功房踢了一趟腿,又打沙袋又舉石鎖,折騰得滿身大汗,百脈俱開。月娘早已命家人燒好了熱水,西門慶洗漱了,神清氣爽的同月娘去吃飯。
北宋時的菜餚已十分精潔,比現代也未遑多讓,而天然的食材更讓人胃口大開。西門慶吃飽喝足,真是愜意到了極點,使擺起了老爺架子:“平安,給我和夫人看茶來!”
吆喝了一嗓子,想象中一呼而至的場景卻沒出現,西門慶有些小羞成怒,心說這家庭服務生實在欠培訓,竟然連一點兒主動意識都沒有,幸虧這是自家人吃飯,若是待客獻茶,豈不丟了天大的面子?今天若不給家中這些奸猾小廝們來個厲害的,只怕他們日後更要登鼻子上臉了。
於是西門慶把桌子拍得山響:“平安!平安這小猴兒野到哪裡去了?”
遊目一看,自月娘以下,衆家人臉上都露出了奇異的神色,欲言而又止。西門慶心中就是一愣,便問道:“月娘,那平安可是出了什麼古怪?”
月娘低頭道:“夫君,奴家這便說了,不過你卻切不可暴躁。”
西門慶心中苦笑:“看來這西門慶的性子實在不好,弄得人人都怕,這壞了的門面還得我來給他裝修彌補。”當下溫言道:“娘子儘管說來,爲夫絕不生氣便是。”
吳月娘這才娓娓道來。原來,西門慶那天一死,平安就生了二心,遂勾結着西門慶結義的朋友應伯爵、謝希大一干人,盜出了西門慶書房中的印章,僞造了借據,來西門慶靈前訛詐。正吵嚷中,西門慶突然死而復生,那一衆小人個個嚇得魂不附體,一眨眼間便逃出了西門府,這兩天更是連影子都不見。
西門慶“嘿”的一聲,回想起來,自己這具臭皮囊前生還真交了不少酒肉朋友,在鄉間大惡不犯小錯不斷,道路上衆人無不側目。不過這應伯爵、謝希大做得忒也過份,自己平日裡待他們極厚,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怎的自己剛一蹬腿,他們就來謀算自家的寡妻弱女?一時間怒氣暗生,伸手道:“那些借據呢?拿來我看!”
那日西門慶突然從棺中一坐而起,靈前無人不落膽,大家連跑丟的鞋都不敢撿,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假借據?還是月娘心細,事後一張張盡皆收拾起來,有備無患之下,也不怕將來那些小人再來犯甚麼口舌。
聽到西門慶討要那些借據,月娘急忙讓春梅去到自己屋中,將衣櫃裡一個花梨木的匣子抱出來。不移時,匣子取來打開,裡面一摞借據,西門慶拿起一張看時,卻見上面墨跡淋漓,倒和自己的筆跡有七八分相似,寫的卻是——
“立借契人西門慶,系本縣生藥鋪主人。爲因博彩一時手素,故憑保人應伯爵,借到謝希大名下銅錢八十貫,月利三分,入局用度。約至得便之日,本利交還,如有欠少時,便以家中值錢物件折準。恐久後無憑,立此存照。大宋某年某月某日。”
借據共有十張,西門慶曾經的那些狐朋狗友互爲保人互爲債主,盤算下來,西門慶一共欠了這些傢伙八百貫錢,還不計利息。
這些借據紙張泛黃,墨跡暗淡,而且上面又是蠟燭油,又是鞋子印,蓋上去的印章也是硃紅黯淡,看着跟假古董一樣逼真無比。西門慶一張張翻過,只是不住地冷笑。
翻到最後兩張時,西門慶目光一凝,原來這兩張借據的債主名字,卻是吳月娘的兩個親哥哥——吳大舅和吳二舅!想到自己平時待那兩個舅子家甚是親厚,年供米月供柴,誰知自己剛死,吳大舅和吳二舅就能勾搭着應伯爵一衆小人,爲了銀子前來凌逼自家的親妹妹!剎那間,一股無名業火在西門慶心中焰騰騰按捺不住——此等寡廉鮮恥之輩,若不受報應,哪裡還算老天有眼?
擡頭一看,只見月娘正眼紅紅地看着自己。想到她喪夫之痛正殷,卻又被自家兄長勾結了小人前來欺榨,心中之傷痛,卻叫她一個嬌弱女子如何禁受得住?
一時間心下憐惜無比,柔情脈動處,伸手輕輕在她手背上一拍,溫聲道:“月娘,那些天,可苦了你了!”
平日間,西門慶就是個浪蕩遊神,只是夥着應伯爵一衆幫閒篾片,在清河縣中宿花眠柳,贈錦投紗,把海樣的恩情,都交付在一干煙花女子身上,將月娘看得只同草芥一般。
象這一刻的溫柔,月娘午夜夢迴,也不知期盼了幾回?可是日日失望,月月寒心,本來已經心喪如槁木死灰一般。此時卻被西門慶柔情一潤,便如枯木逢春,劫火重燃,心中封閉已久的閘門頓時大開,萬般滋味直涌上心頭——新婚燕爾初的嬌喜,被良人冷落時的孤寂,春闈夢裡的寂寞,樓頭伴月的淒涼,夫婿身死後的哀傷,兄長反目時的慘痛……
所有的所有,都似乎在他輕拍自己手背的那一記溫柔中得到了補償,百感交集之下,月娘“哇”的一聲,象個小孩子一樣哭了個盡興,那眼淚也不止一行下來。痛哭中她緊緊地握住了西門慶那隻示好的手,只覺得有了這一刻的溫柔撫慰,從前爲他受的那些苦楚,卻也是不枉的了。
西門慶沒想到自己的一念溫柔,卻引爆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一時間尷尬無比。想把手抽回來,卻是不忍;想反過來摟着她安慰她,中間隔了張桌子,卻又不能,一時間狼狽之極,只是笨口拙舌地哄她:“好啦!別哭啦!爲夫一定替你報仇!幫你出氣!那些欺負過咱們家的人,一個也跑不了他們!”
月娘又是心酸,又是甜蜜,千言萬語在胸中滾來滾去,卻只是哽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我纔不要報仇,也不要出氣。只要你能天天象方纔那樣對我,今生今世,我還奢求什麼?”
哄真情流露的女孩子,小宅男秦夢溪可沒那本事,把出西門大官人對付勾欄女子的手段來更是萬萬不可。正沒奈何處,卻聽門上家人來爵門外稟報:“老爺,有請帖在此。”這正是:
一脈柔波憐卿苦,萬縷情絲愛君癡。卻不知是誰人請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