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已經散去,虎牢關城關大開,碩大而堅固的城門,帶着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如同猛獸張開大口,即將吞噬人命。
千呼萬喚始出來,神策軍全軍集結於虎牢關,今日終於猛虎出籠,要跟周軍生死相搏,一戰定乾坤。不得不說,高伯逸其實也是個乾脆麻利的,如果有可能一戰而勝的話,絕不會跟對手無聊的消磨時間。
“主公,您放賀若敦離去,是有什麼謀劃嗎?”
楊素不解問道。
好不容易抓到一條大魚,最後卻放掉,豈不是功虧一簣?
對於高伯逸的思路,楊素一直有些跟不上。
“不過是離間賀若父子與宇文邕之間的計謀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高伯逸不以爲然的說道。把賀若敦放了,難道宇文邕見面就會殺對方麼?
呵呵,他可沒有那麼幼稚。所有的戰術,都是爲了戰略服務的,所有的戰略,都是爲了最終目的服務的。
高伯逸的目的,就是打贏這一戰,其他的,都是爲這個目的服務。放賀若敦回去,宇文邕心中肯定會不舒服,因爲他和賀若弼是立下了軍令狀的。
現在賀若父子沒攻下城關,反而被齊軍打得大敗,還被俘了最後給高伯逸“好心”的放了回來。宇文邕又不是聖人,他當然會有想法!
既然有想法,那麼就會對周軍的指揮、決策產生影響,從而造成不可知的嚴重後果。如果宇文邕真的十分大度不去計較,也不去猜疑,會怎麼樣呢?
那樣的話,就算是宇文邕走運,對高伯逸,對神策軍,又沒什麼大影響!兵不厭詐,反正閒着不也閒着麼。
“周軍已經被我們拖得疲憊不堪,放掉那些周軍戰俘,不過是顯示姿態,讓他們不再堅定抵抗。至於賀若敦麼,只是給宇文邕上點眼藥罷了,無傷大雅的。”
像賀若敦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被高伯逸所招攬,更別說重用了。將其放掉,可以顯示自己的大度,又能刺激一下宇文邕,何樂不爲呢?
高伯逸倒是沒料到,這個時空的宇文邕,並非前世那個老辣深沉,能獨立幹掉宇文護的宇文邕,他現在的火候還欠缺了點。
概括點說,就是因爲高伯逸的攪局亂入而揠苗助長了。
少了那十多年的隱忍,學習,潛伏,現在的宇文邕,意氣風發尤勝前世,心機手段卻遠遠不如。
高伯逸萬萬沒想到宇文邕居然拿賀若敦的人頭祭旗!如果他能猜到這一幕,一定會用更毒辣的計策。
“主公,此戰之後,周軍難免遁逃,他們會走哪裡呢?要是他們原路返回弘農城,這局面還有點不好辦了。”
楊素沉聲問道。
周軍退回弘農城,固然是吃了大虧。但是,潼關還在他們手裡,只要有個萬人的精兵,自保綽綽有餘。局面不過是回到宇文泰對抗高歡佔據下風那個時代。
周國倒也沒有亡國危機。
“王琳的人馬,已經埋伏在弘農城到洛陽之間的官道兩旁。宇文邕若是走弘農城,等於是給王琳送大功而已,我巴不得他走這條路。”
說完,高伯逸幽幽一嘆。
因爲昨夜在審問賀若敦的時候,對方就說,周軍若是戰敗,打算退到河陽三鎮的南城固守,然後伺機乘船,送宇文邕和軍中大將沿着黃河北上!
這一段黃河非常湍急,唐代的時候,洛陽輸送長安的漕船,起碼要損失四成在這一段。但是,比被人伏擊在路上,要靠譜多了。
高伯逸左思右想,發現這條線路,還真是周軍唯一的一條“死緩”之策。暴死和緩死,若是非要選一個出來,你會怎麼選?
“主公是說,周軍會撤退到南城,然後跟洛陽金墉城互爲犄角?”
楊素對這裡的地形還是很熟的,他本人就是出自弘農楊氏啊,這裡幾乎都算是他老家了!
“你說得不錯,這一戰,只是奠定局面。但是想着全殲周軍,還有點不夠看。”
高伯逸騎在馬上,隨着神策軍大隊一起向前。眼前的場地漸漸開闊起來,很明顯,決戰的地點馬上要到了。
兩軍決戰,都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地形。不過如果沒有伏擊機會的話,雙方都會默契的選擇一個沒有樹林,沒有河流,並且地形開闊的場地進行決戰。
因爲你不知道對於自己有利的地形,會不會在某種狀況下,變成對敵軍有利的地形。反而不如拉到一片空地上大家各憑本事互砍來得靠譜。
“報,大都督!周軍在前方三裡地列陣,新月形。並且他們臨時壘起了土丘,並在上面佈置強弩。剩下的卑職不敢靠太近,所以具體的也不太清楚。”
斥候拱手大聲說道。
情況跟高伯逸預料得差不多。
假如宇文邕真的帶着周軍一路逃到南城佈置防線,並與洛陽的高演能有效配合,倒是真有可能會打自己一悶棍!
現在這樣,正好是比較理想的情況。
高伯逸微微鬆了口氣。
打仗就是這樣,盡人事,知天命。自己在戰前已經把糧草都調配到位,滎陽的水次倉高速運轉。
各軍都輪流上陣,除了獨孤信部喪失戰鬥力以外,其餘的部隊體力上只能算是熱身,還遠遠談不上疲憊。
他將各路人馬集中調配,把輔兵算在內,數量已經遠遠多於周軍,戰場上的各個節點,都有所把控。
此戰後,修整後的獨孤信部會攻打宜陽,王琳部會攻打兵力空虛的弘農城,而神策軍則是會圍困金墉城,然後拿下洛陽!
至於退到南城的周軍,不過甕中之鱉而已。
要是做了這麼多功課,都不能打贏周軍的話,那高伯逸也無話可說了。
“楊素,傳令下去。此戰猶豫不決者,出工不出力者,無論是誰,無論官職多高。戰後軍法從事,並取消家眷在鄴郊的所有福利,並貶爲奴隸,入工坊做工到死!
此戰若勝,戰功按三倍計算,陣亡者的家眷,我高伯逸養他們一輩子。都把平日裡的本事用出來。
誰今日爲我高伯逸流過汗,流過血,我一輩子記得他今日之恩。原話傳下去!”
“得令!”
楊素激動得渾身顫抖,熱血沸騰!
他一直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天麼?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
“命張彪帶着刀盾兵從中路突破,不要在意傷亡,要快速突破。”
“得令!”
楊素接令又下去了。
“讓李達帶着紙甲軍從左路包抄,盾牌什麼的全都不要用,我只要速度!”
“得令!”
……
一道道命令下來,神策軍如同一架精密的戰爭機器一般,大軍隊形展開,延綿數裡寬。高伯逸還讓陳真帶着人在大陣後方多豎旗幟,以壯聲勢。
不要說打,就是光看着,這支軍隊就很有那股“王者霸氣”的味道。
周軍這邊,宇文邕黑着臉看着對面的齊軍越來越近,心裡暗暗有些後悔。
之前一衝動,把賀若敦給殺了祭旗,現在回想一下,其實可以戰後再處置此人的。
可是話又說回來,如果那時候不殺賀若敦,軍心絕對會動搖的。特別是自己這裡還有賀若父子立的軍令狀!
他不可能殺賀若弼,可這事總得有個人出來“背鍋”吧?不然軍法豈能兒戲?
賀若敦作爲軍中大將,此戰他定然會指揮一部分人馬。若是此人被高伯逸收買(這個可能性不小),戰時稍稍放一點水,那麼他指揮的那個地方,絕對會成爲齊軍的突破口!
宇文邕不敢賭,或者說,孤注一擲的他,早已沒了賭博的資本。
殺了賀若敦之後,他明顯能感覺到,大軍的神經都緊繃起來了。賀若敦幾乎是除了賀若弼和樑士彥以外此戰官職最大的周軍將領了,連他都能被宰,還有什麼人敢懈怠?
“此戰你爲預備,莫要讓朕失望。”
宇文邕轉過身對身後的賀若弼說道。
“喏!末將必當效死!”
賀若弼拱手道,語氣卻再也沒有了當初希望建功立業的慷慨激昂。
他似乎在父親賀若敦被斬的那一剎那,長大了。
其實人的心理年齡,有時候跟生理年齡沒有絕對的線性關係。父母在的時候,孩子永遠都是孩子,永遠有父母頂在前面。
一旦父母都不在了,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拿主意了,這時候,原本的“孩子”,纔會真正的長成“大人”。
一如現在的賀若弼。
當然,“爲父報仇”什麼的事情,他從未想過,也不可能去做。人生有太多的無奈,悲劇發生的時候,往往你無力去阻止,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一切發生。
這是人生的悲哀,更是時代的悲哀。一如賀若敦對賀若弼說過的,大家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討生活的,一不小心,腦袋就掉了。
手持暴力的人,往往死於暴力,彷彿宿命的輪迴。
齊軍來的這一刻,賀若弼的內心反而很平靜。
“咻!”
宇文邕身邊不遠的一隻牀弩射出長矛,不過並未射中目標,只是狠狠的紮在地上,矛杆不斷晃動。
四周劫後餘生的神策軍兵卒,卻彷彿完全沒看到一樣。他們赤紅着眼睛,舉着盾牌在死命的朝前衝鋒,速度極爲驚人!
從未親臨決戰的宇文邕,被對面齊軍強大的氣勢給震懾了!
軍隊和軍隊,只要一比較,就能看出好壞來,尤其是自帶的那種氣質,是盔甲和兵器掩蓋不了的。
這一刻,宇文邕心中前所未有的慌亂!
“陛下!齊軍從右翼包抄過來了!”
一個傳令兵氣喘吁吁的單膝跪倒在宇文邕面前。
那支軍隊速度快得不像話,就像是身上沒有穿盔甲一樣!面前齊軍的狀態,跟虎牢關上跟周軍耗時間那支疲憊的軍隊是完全不同的狀態。
別說是宇文邕,就是周軍中的大小將領,都被眼前一幕給震撼了!
你連續跑步,每天十公里,又睡不好覺。一段時間後跟人家每天休息好,又熱身好的運動員相比,狀態自然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陛下!右翼被擊潰!那支軍隊朝着中軍來了!”
又一個傳令兵送來了不好的消息。
南北朝中後期的決戰,都是軍陣厚度薄,戰線寬度大的線性戰爭。左右翼和中軍之間相隔極遠,誇張的時候,可以達十多裡地!
當然,這種發展,跟騎兵的運用是分不開的。
聽到這個消息,宇文邕心中慌得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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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若弼,你帶着人去支援右翼!”
開局第一輪,宇文邕就打出了幾乎是最後手段的底牌。
“喏!”
賀若弼騎着馬,帶着位於大陣後方的騎兵,朝着右翼而去。
宇文邕吐出一口濁氣,臨時壘起的小土丘,在一定程度上擋住了齊軍兇猛的攻勢。張彪帶着刀盾兵爬不上土丘,高伯逸立刻讓周敷帶了一隊步槊兵將刀盾兵替換下來,從下方拿着步槊去捅上方的周軍。
場面一度十分滑稽!
“陛下,左翼被齊軍的騎兵突破!”
傳令兵又送來了讓宇文邕頭暈目眩的消息。
眼前的一幕已經很明顯了,高伯逸就是用的中央對峙,兩翼突破的戰術。兩翼的神策軍都是穿改進版紙甲的,甚至已經不叫紙甲,而可以稱爲是“棉甲”了。
這種鎧甲不僅保暖,適合秋冬使用,而且輕便,防禦箭矢效果極爲拔羣。
高伯逸將這些人作爲兩翼突破的主力!
這就是打硬仗,我的人體力比你好,比你能跑,比你裝備好,還比你數量多!
就是欺負你!
正在這時,賀若弼騎着馬朝着中軍而來,他還好,馬身上已經中了幾箭,血流不止。
“陛下,右翼已經崩潰,救不回來了。此戰不可爲,撤退吧!齊軍很兇,頂不住。”
這話其實已經不需要他說,宇文邕已經看到自家的所謂“精銳大軍”,陣型搖搖欲墜,似乎各處都在崩潰的邊緣,不存在哪裡頂不住的問題。
因爲都要不行了。
“陛下,今日我賀若弼就帶着你殺出重圍。”
賀若弼從親兵手裡接過馬槊,將已經從戰線正前方突破的神策軍士卒刺翻在地!他用巧力,在宇文邕騎乘的戰馬屁股上紮了一下,馬兒開始奪命狂奔!
他回望四周,穿着紅色軍服的神策軍將士宛若血潮一樣,將苦苦抵抗的黑色軍服周軍砍翻,不斷的滲透到大陣中央來。
“完了。”
賀若弼輕嘆了一聲,騎馬追趕宇文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