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有不見者,三十六年。
……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爲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鄴城尚書府的簽押房裡,放着一份今年最新抄寫出來的邸報。第一頁開始就寫着這篇名爲《阿房宮》的賦,還附有京畿大都督,楚王高伯逸的名爲《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署名文章。
尚書府裡從主官到小吏,都被集中在簽押房內,輪流傳閱幾分邸報,時不時的微微點頭。
文中,高伯逸提出了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理論,可謂是振聾發聵。
只不過,作爲齊國的一個異姓王爺,寫這樣的文章,寫這樣的賦,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又好像沒什麼不正常。
平淡無奇之下的動作,卻是某些明眼人回味悠長。
尚書府不是獨一份,這份邸報在短短几天內,就發到了鄴城內每一個衙門,就發到了鄴城周邊郡縣的府衙,縣衙。至於造成了什麼影響,暫時還看不出來。
鄴北城的一處普通宅院裡,春光明媚。新任戶部尚書(接替李德林)的高熲,正拿着朝廷的邸報,讀給正在學寫字的高承廣聽。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爲政之人,必須時刻銘記,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而臣子乃君王之劍,披荊斬棘,須知爲劍之道。
君王之劍以智勇士爲鋒,以清廉士爲鍔,以賢良士爲脊,以忠聖士爲鐔,以豪傑士爲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
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
整篇唸完,高熲陶醉的搖頭晃腦,將邸報合上,望着一臉懵逼的高承廣道:“你悟出什麼來沒有?”
不要說是四歲不到的高承廣,就算是從街上抓個粗通文字的成年人,只怕也會聽得不明所以。
看着幾乎完全沒聽懂的高承廣,高熲嘆息一聲道:“剛剛爲師唸的那些,你完全不需要明白,你只要知道,這是你爹寫的文章,而你爹,是一個很厲害,很值得別人尊敬的人,這就夠了。”
是這樣麼?
高承廣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還是在雲裡霧裡。
“告訴爲師,你悟出什麼了?”
高熲眯着眼睛問道,用審視的目光看着高承廣。
“我爹很厲害?”
“不,爲師是想告訴你,有這樣一個父親,絕不可以有一個廢物一樣的兒子。從今日起,爲師會更加嚴格的要求你,學文學武。”
“哦……好的,師父。”
高承廣似乎有點不高興,不過高熲平日裡對自己很好,他又不跟母親獨孤伽羅住在一起,高伯逸來看他的時間也很少,所以高承廣幾乎是把高熲看成是自己的父親一般。
“嗯。”
高熲欣慰的微微點頭,感慨的嘆息了一聲。他翻開這份邸報,將高伯逸署名的那篇文章又讀了一遍,甚至默默背誦那篇《阿房宮賦》。
眼中不斷有複雜的光芒閃動。
“要變天了啊。”
高熲喃喃自語的說道。
這話被高承廣聽到了,他疑惑的問道:“師父,您剛剛在說什麼?”
一個四歲孩子能懂什麼?他哪裡會明白,現在明媚的春日,也可能隨時變成狂風暴雨交加的春雷。
高熲微微一笑道:“爲師剛剛在說,今後你一定要自愛,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能自暴自棄。因爲你的前程,很可能會很遠大,路也很長。”
……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
楚王府的院子裡,李沐檀拿着邸報,念給正在學寫字的高承明聽。幾歲的孩子當然無法理解她念的那些東西。不過一向聽話懂事的高承明,還是很認真的在聽。
“剛剛娘唸完了,你有什麼想說的沒有?”
李沐檀看着兒子問道。
或許在高伯逸眼中,李沐檀又溫柔又賢惠,處處都爲自己着想,把家裡的大小事務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對於自己的那些妾室,她也很大方,不會刻意去針對。算得上一位模範妻子。
不過對於高承明來說,李沐檀卻不亞於是世上最恐怖的大魔王。只有高伯逸在家的時候,他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別的孩子在玩的時候,他在學習,別的孩子在學習的時候,他還是在學習!
什麼快樂的童年,那是完全不存在的。
“母親……兒子想說,這文章好長啊。”
高承明有些不情願的說道,他猜測,自己肯定會被要求背誦。
“長嗎?一點都不長啊。”
李沐檀隨口便背誦了一大段,就好像這首《阿房宮賦》就是她寫的一樣。
高承明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叫不好。
果然,李沐檀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說道:“一段一段的背,娘陪着你。你爹是個蓋世英雄,世上最好,最完美的男人。我決不允許你丟他的臉!娘以後會更加嚴格的要求你,你要有心理準備。
你是高伯逸的嫡長子,所有人都會看着你,把你跟你爹做比較。娘不求你超過你爹,但起碼,你要看起來像個人樣,不能讓別人談論你的時候,一臉鄙夷,知道麼。”
高承明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本來他還想說話,卻看到母親李沐檀眼中有淚水,最後就什麼都不說了。
“一句一句的背,背誦一句,娘就給你解釋一下是什麼意思。”
“好的,孃親。”
明媚的春光下,高承明在李沐檀的輔導下學習,似乎變成了一幅畫,定格在歷史的間隙中。
……
夜深了,楚王府的臥房裡,激情與喘息終於平靜下來,歸於沉寂。黑暗之中,高伯逸將李沐檀臉上沾滿汗水的髮絲捋到脖子後面,有些感慨的說道:“今天你很來勁啊。”
他總不能跟老婆說:你剛剛好騷啊。
那樣太羞辱人了。
“阿郎那篇《阿房宮賦》,妾身看了,真是氣壯山河。”
她翻了個身,趴在高伯逸身上,黑暗之中,一雙大眼睛藉着月光,柔情似水的看着高伯逸說道:“阿郎的心思,都在那篇文章裡了。”
“妾身從這份邸報裡面,我看到了和過去不一樣的東西。”
“什麼東西?”高伯逸好奇問道。
“王朝氣象!”
李沐檀一字一字的說道。
高伯逸心頭一震,果然,最瞭解自己的,往往就是枕邊人。要不怎麼說枕頭風很厲害呢。
“阿郎接下來,還會有動作吧?這篇邸報,感覺只是一個引子而已。”
“確實如此。”
高伯逸將李沐檀按在牀上,自己則是套了件袍子,坐了起來,看着窗外的明月。
“接下來,就是新年的京查。凡是不會背《阿房宮賦》的人,全部刷掉,進入備選官員的名單。”高伯逸開玩笑似的說道。
哈?還能這麼操作?
李沐檀被高伯逸的無恥給震驚了。
“不好好揹我寫的文章,就是不把我放在心裡。不把我放在心裡的大臣,就很有可能會成爲跟我作對的人。讓這些人從原來的位置上下來,好好反省一下,也沒什麼不對吧?”
這話說得霸氣外露,理所當然。不過李沐檀聽着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味。
他喵的,這不就是黨同伐異麼?跟趙高的指鹿爲馬差別不大啊!
說得那麼義正言辭啊!真是有點沒臉沒皮。
似乎察覺到妻子內心的鄙夷,高伯逸在她身上亂摸一陣問道:“當初高洋要是讓你侍寢,你可以不去麼?假如你沒有嫁給我的話。”
那自然是不行的。
李祖娥的姐姐李祖猗就是個最明顯的例子。
而且高洋是先弄死她老公元昂,然後在靈堂上強行姦污了李祖猗。李祖娥會被高伯逸勾搭上手,很大程度是因爲這件事讓她對高洋失望透頂。
李沐檀沉默以對,不過這本身就是一種回答了。她要是不侍寢,高洋就會殺她爹李祖升!
她還能不去?
“所以說了,我現在讓他們背《阿房宮賦》,他們也不敢不背。這就叫降維打擊!這個權力,都是我從戰場上贏回來的。戰場上他們得不到的東西,回到鄴城,也一定得不到!”
說這話的時候,高伯逸霸氣十足,絲毫不掩飾他對於權勢的渴望。
趙高當年的指鹿爲馬,就是要看看誰不聽自己的話。但是高伯逸沒必要把事情做得這麼低級。所以這件事,應該還有更深層次的含義。
“民貴君輕麼?”
李沐檀試着問道。
高伯逸握着她的小手說道:“這只是一種說法罷了。你明明知道不可能做到民貴君輕,卻爲什麼還要提這個呢?
因爲上位者就是國家的表率。如果上位者都把百姓當草芥一般,那麼上行下效,下面的人,只會更加猖獗,在視線看不到的角落裡,胡作非爲。
而他們卻不會承擔任何後果,那些仇恨,都會轉移到你頭上。
誰犯了錯,就要付出代價,君王斷然沒有爲臣子背鍋的道理。”
穿越到這個世界以後,對於君主與百姓的關係,高伯逸思考了很多。他當然不能大喊“英特納雄耐爾”,或者說什麼“闖王來了不納糧”。
如果那樣,王莽的例子就殷鑑不遠。
君主和自耕農,乃是天然的盟友,或者說,自耕農爲任何朝代的君主提供了衣食住行所需要的一切。
乃是真正的衣食父母。民貴君輕,這裡的民,說的就是自耕農。
所以說,一個政權開國的時候,就會強力推行均田制,大力提高自耕農的數量。這樣國家的賦稅就有保證。
民貴君輕,皇帝要供着自己的衣食父母,這麼說當然沒錯!
可是皇帝的旨意,是需要通過官僚系統,傳遞到最下面的農民那裡。這其間要經過多少個層次,簡直不可想象!
而官僚系統的背後,往往是世家大族。世家大族跟自耕農,卻又是死敵關係!世家大族希望將所有自耕農都變成旗下的佃戶,並且天然性的擴張,這個過程,就是國家走向衰敗的過程。
哪怕後世強如阿妹你看,也無法逃脫這個怪圈。金融資本把幾億人變成了不是“奴隸”的奴隸,而剩下的那一點人,與古代的世家並無本質區別。
甚至在自我反省上還比不上世家大族。
這就是典型的後人哀之而不鑑之,而後人復哀後人也。
當然,哪怕李沐檀政治素養驚人,高伯逸跟她說這些,她也很難真正的理解。
“阿郎倒是個實誠人呢。”好多人可以惺惺作態,亦是可以暴露本性,展現出完全動物的一面。
但是像高伯逸這樣仔細分析的人,還真是不多。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其實不過是統治者敵視百姓,又害怕百姓造反,不得已說出的無奈之言。
我們都是來自於萬民之中,亦是要引導萬民走向富強。我們從來就不是舟,而是大河之中的一朵浪花罷了。”
高伯逸長嘆一聲,穿越者就是有這樣的痛苦,因爲時代的侷限,你明明知道有更好的東西,然而卻永遠也沒法去實現。
李沐檀感受到了自己夫君內心的寂寞與苦悶,從身後輕輕的抱住他,兩人享受着黑夜的靜謐。
正在這時,高伯逸看到窗戶紙上一個黑影閃過!
他對着李沐檀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慢慢的摸向牀頭邊放着的白雲劍。作爲一個被刺殺過很多次的大佬,劍不離身只是基本常識。哪怕是在家裡,高伯逸也不會讓自己處於一個拿不到兵器的狀態。
特麼的,竹竿這混蛋去了那麼久怎麼不回來啊!
這一刻,高伯逸十分想念竹竿這傢伙的貼身保護。有這廝在,自己睡覺都能睡得更穩一些。
他貼着牆,慢慢的靠近門的位置。正在這時,門外之人一腳將門踢開,一個黑衣人就這樣大鳴大放的走了進來,似乎一點都不擔心被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