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牛車漸漸走遠,車上的人,再也看不見姜家村村口的那口老磨盤,杜春雪含着的那口氣,才呼哧一下吐了出來。
“咱們剛剛,是不是……跟猴子似的,叫人看笑話了?”
當着本尊的面兒,吐槽、甚至是辱罵人家,光是想想,就覺得尷尬的腳指頭都在摳地。
誰都沒有接杜春雪的話。
幾人各懷心事的沉默着,好一會兒,矮胖婦人才憋不住的說道:“你們說,她剛剛說的那些話,能是真的不?那繡娘,真的能那麼賺錢?”
“一條繡帕十幾二十文賣掉我都要笑醒,要真是……”
按姜安寧說的那個價格,她們個個都能成爲大富婆。
“旁人說的,興許還有誇大吹噓的成分,但那可是姜安寧!”
杜春雪十分激動:“當時官府的佈告上都說了,姜趙兩家定下親事兒以後,姜安寧不僅送了趙家豐厚的田邊、金銀,還給趙家起了青磚大瓦房,光是上房就修了整三間!”
“再看她剛剛那樣隨意就掏出來十兩銀子,肯定也是不差錢的。”
“估計是爲了掩人耳目,所以才穿的十分普通低調。”
“說不準,那根本也不是普通的衣服料子,不是有那種,看起來就跟老百姓下地幹活兒時穿的破布爛衫一樣的價值千金的布料嗎?”
“看着平平無奇甚至還吐氣十足的布料,實際穿在身上,舒服的不得了。”
婦人本能就想要張嘴反駁幾句,可想到剛剛姜安寧隨手就掏出來十兩銀子,還滿臉不在乎的樣子,一時間又沒了說話的興致。
她覺得很沒勁。
就算是槓贏了這些人又能如何呢?
再怎樣,她也做不到拿出十兩銀子來,就像是和誰吃飯那般輕鬆隨意。
姜安寧,應該是真的有錢吧?
剛剛她說的那些話,應該都是真的吧?
真的有能賣到十兩、甚至百兩銀子的繡帕。
婦人捏着手裡的布帕,忽然就生出幾分狼狽來。
她有些嫌惡的將那棉布帕子團成一團,塞進了袖子裡頭。
憑什麼呢?
憑什麼她連用塊好點兒的棉布做帕子,都心疼的不得了,人家買一塊繡帕,就能花十兩、百兩,甚至更多的錢。
那老些的錢……
都是從哪裡來的呢?
婦人心生煩躁,連聽都不想聽旁邊的人說話,猝不及防地就從牛車上跳了下去,步履匆匆地快步往家裡頭走。
趕車的人被她這突如其來起來的動作給嚇了一大跳:“誒?幹什麼你……”
等見人步子匆匆忙忙地走遠了,頓時就又急了起來:“劉二家的,你怎麼回事兒?還沒錢呢!喂!誒!”
不管身後的人如何叫喊,婦人始終不受影響,匆匆忙忙地去往家裡走去。
趕車人想要驅使着老牛追上去。
奈何這牛實在也是老了,邁起步子時,始終是慢吞吞的。
哪怕鞭子抽在了身上,也沒比之前快上多少。
眼瞅着婦人的身影,已經漸漸地遠成只看得見個小豆點兒,車伕氣的站在車邊直跺腳,又咒罵了幾句,十分無奈地重新又坐回了車上,繼續慢慢悠悠的趕車。
只是嘴上卻仍舊忍不住的說:“等回去,我可得好好地去劉二家說道說道,哪有這樣的,眼瞅着都要坐到地方了,突然就一聲不吭的跑了……真是不可理喻!”
“我非得叫劉二把這錢給我吐出來才行!”
衆人誰都沒有接話,大家都心知肚明,劉二是個渾的,發起狠來,連自己的老子娘,那也是會往死裡頭打的。
村裡就沒有哪個,敢去上他家招惹的。
要錢?
指不定前腳進去了,後腳就能被人打出來。
這還不算倒黴!
怕就怕,人家打了你,回頭還藉口給你賠禮道歉,伺候侍疾,鐵了心的要照顧到你傷病好才肯走,實際上賴在你家裡頭蹭吃蹭喝又蹭住,哪個敢去趕人,都少不得要被耍渾一通,只能趕緊的“病好傷愈”起來,求爺爺告奶奶似的求着人離開。
等人走了,都還得主動送上一些米麪糧油什麼的,生怕人轉個頭又回來了。
這樣的人,誰敢招惹?
關鍵是,那劉二是真的敢殺人!
自古以來,愣的怕橫,橫的怕不要命的。
誰都不願意沾染上劉二那樣的混不吝。
趕車的罵罵咧咧了一會兒,眼瞧着到他們村,也就三五百米的樣子了,他忙不迭的住聲,生怕那渾人會在哪蹲着呢,聽見這話會衝出來打他的!
車上坐着的人都安靜了會兒。
不知道是誰,冷不丁的說了句:“劉二家的也是可憐,攤上這麼個男人,也不怪她事事都要掐尖兒,家裡頭已經是那個樣子了,她要是再不厲害點兒,只怕會被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要說村裡人對劉二沒有怨言,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可有怨言又能怎麼着呢?
誰也不敢當着人的面兒,說什麼不中聽的,都捧着他呢,生怕哪句話說不對付嘍,就招惹回這麼一尊煞神賴在自己家裡頭。
這年頭,家家戶戶的日子都緊巴。
自己家的孩子多了,尚且不能夠人人都吃得飽,再惹回來這麼一尊好吃懶做的饕餮主兒,那哪還能有好了?
可就這麼把這口氣嚥下,誰也不樂意。
這不就有人想從劉二家裡的人找補回來了嗎?
反正他是個渾的,根本也不在乎家裡頭的人,會不會因爲他吃苦受罪。
就算他老子娘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他都指不定要在一旁拍手叫好,討要兩把瓜子,湊個熱鬧的。
更何況是個娶進來的外人呢?
可偏偏呢,這劉二家的,也是個狠辣的。
從前有人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想要她夫債婦償,將人拽進了旁邊的地裡頭。
沒想到劉二是個狠角色,劉二家的也不遜色。
當時就把其中一個人,打了個頭破血流,出氣多進氣少了。
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
當時可是把那幾個人給嚇壞了。
更恐怖的是,劉二後面知道了,當時就帶着媳婦兒孩子,住進了那個被打破腦袋的人家裡,討要說法。
還放出話去,等在這家住夠了日子,回頭就去剩下那幾個人家裡。 嚇得有兩戶人家,連夜就搬走了。
後來,還是那幾個動了歪心思的,又是給錢又是送東西的,求爺爺告奶奶似的裝孫子,才把人給勸說走了。
興許,老祖宗說的話,的確是有道理的。
一個被窩裡睡不出兩種人。
這劉二家的,這麼多年能把日子跟劉二過下去,還給他生兒育女,也是個人物!
杜春雪等人聽了這話,也不免想起婦人的處境,跟着唏噓了幾句。
“她確實也是可憐。”
“真的是挺不容易的。”
“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倒也真是難爲她了。”
渾像是剛剛當着人的面,陰陽怪氣人家的,不是他們一樣。
就連車伕都順勢說了一句:“確實也是個可憐的,我便也就不跟她計較坐車不給錢這事兒了,就當是幫襯幫襯哦。”
好像他真的敢去劉二家討說法一樣。
衆人笑而不語。
等到了村裡的時候,全都像是無事發生一般,下車拿好了東西,各回各家去了。
誰都沒提車上的事兒。
只是個個心裡頭,都對當繡娘,賣繡品來了興趣。
尤其是杜春雪。
她在圍布上擦着手,端着最後一盤菜上了桌,嘴裡頭唸叨着從姜安寧那裡聽來的話。
“……也不知道這姜安寧,收不收徒弟,要是收就好了,叫二丫也過去跟着她學上兩手,不求一幅繡品能賣十兩銀子,就是一個月能賺一兩,那也是一筆不菲的進項了,到時候,不僅大丫的嫁妝能置辦好看點兒,就是咱們耀祖跟耀宗,也能說上好媳婦,指不定還能取個秀才家的閨女咧!往後生幾個冰雪聰明會讀書的孩子,咱也能有錢送孩子到學堂裡去讀書、考秀才。”
杜春雪越說,越覺得美滋滋。
“你別是叫人給忽悠了,聽風就是雨的,做繡品那麼賺錢,她幹啥要說出來?”
杜春雪的男人很是不以爲然:“我看啊,指不定就是說出來忽悠你們的,等你們信了,惦記着把孩子送去了,就該跟你們要錢了!”
“老大說的有道理,老大媳婦兒,我看你還是安分安分,別整天就知道做白日夢。”
杜春雪的公爹冷哼了聲:“多把心思放在家裡頭的事情上,與其把耀祖跟耀宗的婚事兒,寄託希望在二丫的身上,還不如趕緊給大丫說個好人家!”
“這世上,就算真有什麼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也不會無緣無故砸在咱們這些泥腿子身上的。”
杜春雪捱了一通訓斥,心情失落,卻又覺得也有道理。
就算姜安寧真的收徒,只怕束脩也不能便宜。
連他們村那個落第的老秀才,都要收至少五條臘肉,才願意給村裡的孩子啓蒙呢。
何況是那賺錢的活計?
更何況,那些指不定只是姜安寧說來吹牛的,爲的就是等她們相信了,想要把孩子送過去跟人學手藝的時候,多要些錢當束脩。
反正學藝這種事兒,那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是學個三年五載的也成,十年八年的也成。
就算學不成,難道還能讓人給你退銀子?
沒有這個說法……
杜春雪光是想想,便覺得公爹他們說的很對,這心思便也就漸漸地散了。
就算姜安寧說的是真的,那又能如何呢?
反正他們家是肯定出不起這份束脩的。
杜春雪越想越覺得自己剛剛真是鬼迷了心竅,竟然在飯桌上說這種事兒,真是捱罵也不冤枉。
無獨有偶。
今兒在車上的幾個婦人,回家後,都不約而同地,說起了這件事兒。
也都差不多的,跟杜春雪有相似的想法,只是目的又不太一樣。
“……也不知道這姜安寧收不收徒弟?像是繡娘她們,應該也講究個師承啥的吧?讓咱家秀妮兒過去給她當幾年跑腿效力的徒弟,不知道能不能學回來個一星半點兒本事,哪怕不能夠賺十兩八兩,賺個三兩五兩的,都足夠咱們家過好日子了。”
“讓春花跟着她……”
基本上家裡頭有閨女的,都惦記着,想要把閨女送過去,跟在姜安寧身邊,學學本事兒。
姜安寧對此渾然不知。
否則的話,她真是做夢也要笑醒。
她本就打算辦個學堂,專門培養繡孃的。
只是一時間,還沒有什麼太好的頭緒。
眼下更是被村裡的事情所困擾着,騰不出更多的精力來,顧及旁的事情。
“安寧丫頭,既然你也回來了,想來也是不忍心看着咱們村兒被江巍給壞了名聲。”
姜族長一臉理所應當的開口:“江巍許諾給那幾個人共計三百兩銀子,你就隨隨便便拿個兩百兩,剩下的,我們再自己想辦法就是。”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同仇敵愾的看着姜安寧,大有一副她不給錢,就不讓她出去這個門的架勢。
“我又不是散財童女,哪有這麼多的錢拿出來填補村裡。”
姜安寧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還道:“族長爺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我拿這麼多銀子出來,可真是夠不客氣的,莫不是也想學犯人趙海一家子的做派?”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姜族長怒氣騰騰的拍打着桌子,直把那桌子拍的砰砰作響:“村裡頭如今有難了,你作爲村裡的一份子,難道不應該幫着分擔?”
“你又不是沒錢,拿個二三百兩來,貼補一下村裡怎麼了?”
這些日子,姜族長急的是滿嘴大火泡,尤其是姜秀娥等人去找姜安寧借錢,卻都空着手無功而返,他對姜安寧的怨恨,簡直達到了頂峰。
如果不是姜安寧提議什麼養蠶賺錢,他們會讓江巍去找什麼養蠶人過來嗎?
江巍要是沒有找養蠶人過來,他們村會莫名其妙揹負上一屁股債嗎?
說來說去,還不都是因爲姜安寧!
不是她亂出主意,村裡何苦的會沾染上這種事兒!
姜族長這幾天反反覆覆的想着這些事兒,越想越覺得,全都是姜安寧的錯!
眼下見人回來了,便更加堅定了之前的想法。
都是姜安寧惹出來的禍事兒!
不然,她做什麼要回來?
還不是因爲心虛,因爲覺得對不起他們村上下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