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邊亞鍕去了陳成家。他帶去了兩瓶酒。
心裡煩,想喝兩口,他對陳成說。
沒有菜,只一大盆鹽水醃白菜幫子。這樣就挺好,邊亞鍕說:我小的時候,家裡頓頓 吃這東西,吃得我一見白菜胃裡就冒酸水。
陳成說,你吃槍子的時候,胃裡不會冒酸水。你應該加強鍛鍊,儘快適應。如果你的 命好,真被判了刑,你下半輩子就只能吃這道菜了。
邊亞鍕無語。
兩個人開始喝酒,整整喝了一瓶。喝到最後,邊亞鍕吐了,但沒有醉。
“英雄海量,吐得好!”陳成不鹹不淡地說,“能屈能伸,能喝進去也能吐出來,這 纔是英雄,纔能有海量。”
邊亞鍕獨自走出屋門,在寒風中站了很久,直到渾身冰涼,凍得手腳都麻木了,才又 回到屋裡。
回屋以後,他向陳成要紙,說是想寫一封信,又說要畫一張畫兒,一定要最好的紙。 陳成給他找出一本精製的素花信箋。
邊亞鍕攥着一杆圓珠筆,默對着潔白素雅的信箋,遲疑了很久也沒有下筆。後來,他 鄭重地在信箋上寫下了三個字,就再也寫不下去了。他雙手托腮,悒鬱地望着這三個字, 沉思,愣神兒、嘆氣。
那三個字,是一個姑娘的名字。
“一行書信千行淚,酒人愁腸,寸寸相思,寸寸灰。”歪在沙發上假寐的陳成閉着眼 說。
邊亞鍕笑了,笑自己的優柔、脆弱。他橫下心,胡亂在信箋上猛戳亂划起來。很快, 潔白的信箋上佈滿了雜亂的線條,像蛛網,也像姑娘頭上凌亂的黑髮。
“你看,我畫的是什麼?”他把自己的“畫作”遞到陳成的眼前。
陳成稍微睜了睜眼,很快又緊緊地閉上了。他說:“畫得不錯,頗具神韻。”
“承蒙誇獎。陳成,借你慧眼,給這幅畫題個名字。”
“一個男人加一個女人。”
“小可愚昧,請高人點撥。”
“女人的眼睛,男人的心,糾纏在一起就是一團亂麻。
扯不清,理不順。“
“女人也長眼睛?”
當然。女人的眼睛是專爲流淚而設置的。造物主真是絕了,女人要是不會流淚,早就 被男人趕盡殺絕了。“
邊亞鍕突然又想到了阮平津,彷彿清晰地看見那雙清澈、秀美然而又佈滿了憂鬱的眼 睛,看見了她的晶瑩的眼淚。
他痛苦地口申口今了一聲,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忍再看。在他十九歲的人生中, 這是他第一次恨自己;第一次意識到,他,邊亞鍕,竟是如此卑鄙、可憎。
他們後來又喝酒,又吃鹽水醃白菜幫子。又喝了整整一瓶酒,誰都沒有醉,也沒有吐 。
傍晚時,陳成的小妹從學校回來以後,給他們炒了兩盤菜。有肉絲,有雞蛋。邊亞鍕 嚐了幾口,很香,但總覺得沒有白菜幫子人口,像是夢中的華宴,不紮實,不可信。
或許,自己命薄,只能與白菜幫子相伴終生了?
小妹把一大半菜撥在邊亞鍕的碗裡,說他太瘦,像狼。
這姑娘過去見到邊亞鍕,從不打招呼,今天不知爲什麼,竟親親熱熱地叫了他一聲“ 邊哥”,叫得他心裡打顫,差點兒流出眼淚。他抽抽鼻子,忽然從衣袋裡掏出一大把錢, 極唐突地非要塞給小姑娘。陳成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才發覺自己是失態了。
“小妹,你看這幅畫,畫的是什麼?”陳成似乎也有些過量,笑嘻嘻地把“畫作”遞 給小妹,說:“這些線條裡面深藏着一個主題,我考考你的眼力和智力。”
小姑娘歪着頭想了想,說:“陰謀與愛情。”
陳成與邊亞鍕皆愕然。
北圖閉館時問是五點半,五點鐘到,陳成又把北城的玩主們派到北圖去了。見到南城 的人在那一帶晃盪,就打,狠一點兒,見血。他吩咐說。
邊亞鍕在陳家待到六點鐘才告辭出來。他給阮平津和他自己讓出了半個小時的選擇餘 地,使他和她們都再撞一次大運。如果在這段裡,她們仍不能及時走掉,那就只能責怪命 運了。
不能總依靠北城的弟兄們護駕,這是我邊亞鍕自己的事。他想。
“你現在要去哪兒?”陳成送他們出門時問。
“北京圖書館。”
“有點兒晚了。”
“晚一點兒好。”
“阮平津?”
“阮平津。”
“陰謀與愛情?”
“不,此一遭,愛情和陰謀全都免了,當一回好人,當一回英雄。”
在院門外的陰影處,站着一個人。當他見到陳成和邊亞鍕時,閃身避進一條小巷,倏 忽之間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那個人的手中握着一把利斧。斧刃明晃晃的,閃射着森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