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10)

陳成寢室的窗外就是北華大學惟一的燈光球場。

球場的周圍是一派綠陰如蓋的法國梧桐,那些梧桐的樹身最小的也有一個人環抱粗細,它們的歷史更可以追溯到民國甚至清末時期。每到秋天,橙黃或者殷紅的樹葉就會彩蝶一樣飄下來,紛紛揚揚落滿了潮乎乎的地面,和踏着落葉散步、玩樂、嬉戲的學生們一起,彈奏着秋天最華彩的樂章。

陳成就是在這裡注意到他後來的妻子何佩佳的。

那天午後,他正在寢室的雙層牀上趴着看書,一陣汽車的鳴笛,把他的目光從書本上牽引了過去。陳成看見一輛黑色紅旗轎車正在不遠處緩緩停下來。先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解放鍕戰士,他拉開前邊的車門,接着走下來的是一箇中年婦女。最後下來的是一個身材瘦削、面色有些蒼白的女孩子,秋天的陽光穿過梧桐樹葉照射下來,使她的臉色生動了不少,目光也顯得純淨而坦然。只是她走路的時候竟顯得極爲虛弱。許多同學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把關注的目光投了過去。女孩和同行的兩個人就在人們猜測的目光裡向學校辦公樓走去。以後每到週六,那輛黑色的紅旗車總準時出現在操場邊的樹蔭下,等何佩佳坐上去,很快就悄然逝去。,後來他聽說她叫何佩佳,和孟雨芙同級,來自高幹家庭的中途外轉生,父親就是現職的中央高官。在這所平民孩子居多的學校裡,何佩佳的到來成了大家很長一段時間的話題。

有關何佩佳的議論很多,有的說她高傲,也有的說她有精神自閉症,也有的說她由於文革中險遭歹徒強暴,連驚帶嚇,患上了一種目前醫療條件下很難醫治的怪病。但據陳成觀察,何佩佳的生活十分內斂,幾乎深居簡出,不管別人說什麼,她都置之一笑。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總比別人要晚些,這樣正好避開了人羣的高峰。

北華大學的又一個異數!陳成心裡想。

陳成總是和卓爾不羣的靈魂有一種天生的親近。

從周奉天,到邊亞鍕,甚至娘娘溝知青點的南奎元;從王星敏到付芳,再到吳衛東和如今的盂雨芙,哪一個和他有過交往的對手和朋友,不是因爲性格的極度個性化才引起他的興趣的?

然後才成爲朋友,成爲互相敬重的對手。

又一次,陳成從學校辦公樓前經過,在辦公樓門口碰見了何佩佳和她正在指手畫腳的母親。她的母親身邊圍着學校幾位領導,他們的畢恭畢敬反襯得何佩佳的母親更顯得派頭十足。何佩佳的臉上則是一副無所適從的神情。遠遠地看着,他彷彿回到了當年,何佩佳的母親也彷彿幻化成了自己。陳成明顯地感受到了來自何佩佳家庭的巨大權力的威壓。

時間過得真快,才一眨眼,不,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眨眼,暑假就來到了。象徵性的考試進行完畢後,學校卻宣佈一部分學生的分配可能要延遲,一直滯留到寒假。學生們派代表去系裡詢問,回答是政審不合格,有些歷史遺留問題需要重新調查取證。

不巧的是,陳成的名字恰恰就在這一部分學生中間!猝不及防的陳成一下子陷進了巨大的惶恐之中。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一旦真相大白,對他來說,不僅是三年的光陰和辛苦白白付諸東流,而且他自己必將萬劫不復!

他最好的朋友司馬輝和喬威都要走了,他被他們生拉硬拽地拖到北華大學旁邊的一個小酒館裡。那天晚上,空氣裡縈繞着傷感的離別氛圍,三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我該怎麼辦?你知道陳成是一個遇事不驚的人,他用表面上的不動聲色拚命掩飾着自己。

他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只有以靜制動!

那一個暑假很溫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每一個人都看見陳成,但沒有一個人能目睹他內心深處不時掀起的驚濤駭浪。

孟雨美沒有回家,而是一直陪伴着他,陳成把大多數的時間都消耗在了孟雨芙的宿舍裡。

白花花的陽光投射到散發着潮溼氣味的走廊,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就顯得有些暖昧,水房裡遠遠傳來嘩嘩的水聲。陳成坐在孟雨芙的牀上,眼瞅着書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孟雨美則小貓一樣蜷縮在陳成的懷抱裡,讓陳成在巨大的恐慌裡還能感受到一點愛情的溫暖。

學校革委會和保衛處、檔案處的人已經不止一次找過他,要求陳成交待自己的問題。負責審查陳成的專案人員嚴肅的正告陳成:學校既然把你們的分配拖下來,那就說明學校已經掌握了你們的證據。還是那句話,“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清楚了。

再大的問題也不是問題。頑抗下去,再小的問題也是問題。

陳成的回答也很乾脆:“我的一切經歷都寫在學校存放的檔案裡,學校也可以去隨時隨地做調查,我沒有話說。”

孟雨芙的瞼已經深深地埋在他的懷裡,兩隻胳膊緊緊地箍着他的後背。孟雨芙喃喃地說:“陳成,你沒事吧?”

陳成也把孟雨芙往自己懷裡摟了摟,說:“沒事兒,我不是已經給你說過很多次了嗎?很快他們就會還我清白了。”

如果這時遠遠地看過去,你會發現陳成的目光非常沮喪和悽然。但他必須挺住,否則只有一切完蛋。

孟雨芙說:“可是我感覺你總是深不可測的,你不會離我而去吧。”

“哪能呢!”陳成的聲音淡淡的。

那天晚上,陳成和兩個同學一起去距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小酒館喝了酒。也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滄桑,使他們找到了內心的共鳴。陳成甚至已經不記得他究竟喝了多少酒。

跌跌撞撞回到寢室,恰逢一場濛濛雨落下,天地間蕭蕭而下的似乎是無邊的悲涼。陳成把僅剩的一截蠟燭點燃了,衝着忽閃的火苗呆呆發愣,後來不知道怎麼,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深了,風靜雨止,大地一片寂靜,似乎在等着什麼事情發生。

陳成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被一羣蒙面人綁架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那是他從未去過的一個地方,卻又有點似曾相識。他們把他五花大綁,又不放心地擰着他的胳膊,他們來到一片茫茫的大水邊,卻並不停下來,而是踏着水面,風一樣疾馳而過。終於來到了一個海島上,他們這才停下來,取下了蒙在他眼睛上的黑紗布。他這才驚異地發現他們臉上竟然都帶着一個面具。他們把他當年那些殺人越貨的事情一件一件的都擺了出來,他們說:“怎麼樣?

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下面,我們就代表廣大無產階級革命羣衆判處你的死刑!“他們一起圍上來,各自揮舞刀槍,很快就把他剁成了一堆爛肉……

陳成真的徹底絕望了。“邊亞鍕,快救我!”陳成使勁地喊,嗓子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終於從噩夢中掙扎了出來,他的耳邊響着幽幽的哭泣。

他睜開眼睛,蠟燭已經熄滅,只有孟雨芙正坐在黑暗中俯身望着他,用手輕輕的梳理着他的頭髮。

孟雨芙哽咽着:“連做夢都說胡話了,什麼邊不邊的,這個樣子下去焦麼能行?你還是說出來吧,現在不是‘四人幫’時候了,能有什麼大不了的?”

陳成沒有回答,他的身體像從裡到外都給掏空了。他怎麼喊起邊亞鍕的名字來了呢?邊亞鍕在哪裡?

他靜靜地注視着黑暗中的孟雨芙,彷彿想從她眼睛裡看出點什麼來。

這個暑假,陳成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所有的風吹草動都讓他內心充滿了恐懼,他已經很難安靜下來,去細細體味一下孟雨芙對自己的滿腔柔情了。此時他才越發感到她對自己的重要,他的兩隻手輕輕地移了過去,堅定地把她拉向了自己的懷抱。在黑暗中,他們的眼睛都深情地注視着對方。

這是一次終生都銘刻在他們和靈魂裡的親暱。

“我愛你,小雨。”陳成的聲音彷彿燒紅的烙鐵,灼熱而不容拒絕。

她看見他的臉上的每一絲表情,每一根線條,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包括他突然燃燒起來的瞳孔,都隨着這句話舞蹈起來。

他的手堅定地伸向她。“我愛你,小雨。”這聲音一旦從他胸腔裡進發出來,霎時就縈繞在了整個天地之間。

他也同時聽見了從對面的身體裡發出的同樣的愛的呼喚。

兩個人定定的凝視着對方,愛的潮水已經洶涌澎湃。

他們的嘴脣輕輕觸碰在了一起。

孟雨芙的嘴脣只遲疑了一下,就昂然挺起,吸盤般地緊緊壓在他的嘴脣上。她的喉嚨彷彿有鷗鳥在歡鳴。那是她靈魂的呼喚嗎?在這間狹小而簡陋的屋子裡,隨着口脣溼潤而貪婪的吮吸,的潮水第一次淹沒了他們的頭頂。

什麼時候,他們已經互相脫光了自己,現在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兩具嫵媚光潔的,沒有羞澀,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她忘情地吮吸着他的每一寸皮膚,她要讓他的每一處都感受到她愛的溫度,她要和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交談,讓它們傾聽到她的喃喃訴說。

孟雨芙的熱吻讓他漸漸進入了一個忘我的世界。在那裡。

只有他和她兩個生靈。他們的第一次也是一個自我認知的過程,即便天涯也不會超過咫尺。他很快就找着了她整個和靈魂的核心,那裡所擁有的歡樂使他眼花繚亂。

“小雨……小雨……”隨着身體劇烈的起伏,她的嘴脣也在他的耳邊喃喃呼喚着,他需要聽到孟雨芙來自生命深處的迴應。

彷彿他的生命已不堪重負。她斷續口申口今着,低聲尖叫着,彷彿一架正在自己發出美妙樂章的鋼琴。

和意識在每一秒鐘裡都被無限放大,不斷升騰的激越的幸福讓他們一齊飛昇進入天堂,在絢麗的禮花熄滅之後,又一起回到靈魂和的寧靜。

兩個人終於都安靜了下來,他們眼睛微閉,深情而滿足地擁吻着,彷彿兩個初生的嬰兒,又如兩顆交融成一體的露珠。

陳成終於明白了,他少年時被分裂的靈魂,動亂歲月裡的奔波和掙扎,此刻終於找到了答案。如同經過漫長的海上漂泊之後,終於到達了陸地。

他終於可以自由了。

幾乎整個晚上,除了瞬間的喘息之外,他們把所有的時間都沉溺在了的歡樂裡,好像隨着黎明的降臨,世界就將突然消失一樣。他們的視線互相追逐着,他們不停地尋找着捕捉着對方目光裡的歡笑、乞求、憐憫、感激、呼喚、放縱、瘋狂……i瞳着快感的飛昇,又一次攜手一起到達了靈魂的頂峰。

一大早,當他醒來的時候,孟雨芙已經悄然離去。

也許,一切都只是一個夢。

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

一個轉瞬即逝的夢。

新的一個學期又開始了。校園裡突然間又增加了許多陌生而年輕的身影。又有幾個同學拿着派遣通知書,表情複雜地離開了校園,不管怎麼樣,他們總算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屋檐。陳成不得不和剩下的幾個同學一起,暫時棲居在他的宿舍裡。

一天晚自習後,孟雨芙來找他。

孟雨芙說:“別老悶在屋子裡,我們系今天有個交誼舞會,你陪我去看看吧。”

“開什麼玩笑?你還不知道我那幾步?”陳成說,“再說,你們開舞會,我去瞎摻乎,合適嗎?”

孟雨芙最後還是硬拉上陳成去了。陳成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這一次小小的舞會,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讓他在山窮水盡的絕望關頭,忽然間進入了柳暗花明的境地。

舞會是在一個大禮堂教室裡舉行的,頭頂的上方掛着許多彩條和五顏六色的氣球,圍成一個大圈圈的桌子上撒滿了水果瓜子和糖塊。

錄音機裡開始播放舞曲,舞會就簡單地開始了。學生們都各自找舞伴。孟雨芙剛陪陳成跳了一曲慢四,沒等回到座位上,就被一個同班同學邀請去了。陳成坐下來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一旁安靜地坐着的何佩佳。在一羣翩翩起舞的人中間,她顯得異常孤單。他突然對這個女孩產生了幾分憐憫,於是禮貌的邀請她也來跳上一曲。

“對不起,我不——”話沒說完,她已經臉紅了起來。

“沒事兒,”他微笑着望着她,“我也是剛剛學的。”說着,那只有力的胳膊伸向了她。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真誠和鼓勵,好像突然有一股巨大的暖流流遍了全身,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把手伸向了他。

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好讓她能跟上自己的節奏,在他寬大的懷中,她嗅到了一股雄渾的異樣的陽剛之氣,這種氣息一浪浪撲過來,幾乎使她暈眩。但那隻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這個長到二十三歲還從來沒有和任何男人跳過舞的女孩,就是在那一瞬間愛上了陳成的。

一曲終了,他們回到座位上。孟雨芙還沒有回來,陳成就主動和何佩佳攀談起來,禮貌地問起她的家庭情況。她毫不保留地告訴了他,並說,同學們的誤解和家庭的照顧,使自己非常難堪。她曾不止一次向人解釋,但幾乎所有的同學都認爲她是在故作姿態。陳成說:“別管那麼多,我巴不得家裡對我這麼好呢,可惜,我的父母早就沒有了。”

有幾個相識的男生喊他,他不得不對她搖搖頭,趕緊走了過去。

那個夜晚何佩佳竟然失眠了。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只有一面之交的叫陳成的男生,而且愛得又是如此的不能自拔。

那一次舞會的邂逅,在何佩佳的心靈深處掀起了越來越洶涌的波瀾,她甚至變得有些神思恍惚。每天下課後,總是不自覺地站在陳成窗外的操場上,望着遠處打開或關閉着的窗戶呆呆地發愣,她非常清晰的想象着陳成在屋子裡的一舉一動、舉手投足,爲她心中的男人而悲傷或歡樂。每當那個人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野,她的心跳就會突然加速,而這一切陳成竟然毫無覺察。她知道自己是單相思,那天陳成實在並沒有過多地表不或者暗示,除了共舞一曲之外,他的問話說不定也是不願冷場的禮貌應付。但他的身上確實有一種令她目眩神迷的氣息,還有他寬厚的胸懷,優雅的身姿,深沉而專注的目光……天哪,他幾乎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男人了。但她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而且是她們同系的那個姿色出衆的孟雨芙。她不知道該不該向他表達,怎樣向他表達,她甚至有些隱隱地痛恨起自己的父母來,他們爲什麼不把妹妹小琳的美麗分一半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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