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腳下一直鋪向大地盡頭,幾隻大雁排着隊從頭頂飛過,和紅透的香山一起,構成了邊亞鍕記憶的華彩樂章。從飛機窗口向下望,林立的高樓竟然有了玩具般的小巧玲瓏的感覺。

儘管距離上次離開北京只有兩個多月時間,邊亞鍕的心裡還是有些激情難抑。自己雖然談不到是衣錦榮歸,但比起上次的一片茫然和忐忑不安,的確已經清晰了很多。這個原本和他隔離了二十年的世界,又把他接納了進來。

機場的出站口,陳成已經恭候多時。看見邊亞鍕風塵僕僕地走出來,急忙走過去,兩個朋友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邊亞鍕的身後還跟着一個舉止非常幹練的年輕人。邊亞鍕給陳成介紹說:“這就是我在深圳結識的朋友黃運飛,這次他可是幫了我們大忙。”陳成又和黃運飛擁抱了,說:“亞鍕都給我說了,我們都是兄弟,我就不再說謝謝的客氣話了。”最後出來的是一個女孩子,從上到下一身牛仔打扮,短短的頭髮僅及耳根,看着十分清爽利索。亞鍕告訴陳成,女孩叫林娜,是公司的業務主陳成笑了笑說:“公司業務還沒做開呢,你就帶上保鏢了,小女孩,你給她保鏢還差不多。”邊亞鍕說:“別看是小女孩,身手比我都利索。江湖兇險,不得不分外小心啊。”

幾個人上了車,陳成對王一兵說:“小王,去崑崙飯店。”

汽車從三元橋拐了個彎,向南到燕莎,再向西,很快就在崑崙飯店門口停了下來。陳成讓小王在下邊等着,自己和邊亞鍕一起迅速進了電梯。邊亞鍕這才注意到,一路上陳成一直戴着一架墨鏡沒有摘下來。

到了預定下的房間,把黃運飛和林娜分別安置好,再次回邊亞鍕的房間,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四肢放鬆地躺在了席夢思牀陳成說:“亞鍕,這可是一個總統套間,傢伙這麼高檔的房間我還是第一次進來,別說住了。感覺還真是不錯。” .“萬和大廈和東柳路兩個項目的競標明天上午就要在鍕事博物館附近的美狄亞中心舉行。你要記住你的身份——深圳歐亞建築材料貿易集團公司總經理,而且我還和你老兄根本不相識!”

陳成又把競標過程中需要注意的幾個事項反覆作了交代。

最後告訴邊亞鍕,司機小王還在下邊等着自己,就迅速離開了。

第二天上午,“萬和大廈和東柳路工程項目競標會‘,在美狄亞中心新聞發佈大廳如期舉行。陳成和王起盛作爲工程發包人坐在主席臺上,顯得分外引人注目。

邊亞鍕帶着黃運飛和林娜兩個人悄無聲息地進來後,迅速掃視了一下會場,就選擇一個十分不引人注目的後排角落坐下了。

九點整,陳成看了看坐得滿滿當當的會場,裡邊的每一個到會者他好像都似曾相識。他不但看見邊亞鍕,還看見了劉大健和李同慶,接着是羅思懿和她帶着的兩個很高大的小夥子,最後竟然還看見了求明德正和皇甫國榮在扎堆說話。陳成想,這兩個人根本就和工程競標搭不上邊,他們來幹什麼,難道僅僅是來看熱鬧?看來自己以後行事兒,口風還是要更緊些,太沒遮攔了早晚會惹事的。

競標會首先進行的是東柳路工程的競標。東柳路是開發區通往市區的惟一一條主幹道,計劃路寬爲60米,混凝土路面、六車道、高等級、全封閉,10公里的路程被分割爲五個標段,分別競標。

競標的情況雖不如想象中的那樣驚心動魄和殘酷,但還是充滿了懸念和濃烈的火藥昧。大約半個小時後,參與舉牌競標的僅剩下不到十家建築公司。又經過三輪的角逐,五個標段都花落有家了。李同慶順利地拿到了第三標段2.3公里的工程。

他中標的報價是2266,8799元。陳成注意觀察了一下,幾乎所有的中標者臉上的表情都顯得不夠興奮,甚至還有些沮喪。中間休息的時候,陳成走過去向李同慶表示祝賀。李同慶卻苦着臉直搖頭。陳成問他爲什麼不高興,“陳主任,你可害苦我了,如果不是眼下沒工程做,我肯定不會接單的。這樣低的報價,又要保證質量,我不賠就是大賺了。”

“怎麼會呢?賠本賺吆喝,你會那麼傻?這次就算爲首都人民做貢獻了,到時候我向市總工會給你申請五一勞動獎章。”

接下來要進行的是萬和大廈的主要建築材料的競標。邊亞鍕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聽着其它原材料上的報價。當來自上海的42號客商報出6208的數字時,會場上突然出現了暫時的沉寂。邊亞鍕似乎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他在面前桌子的紙上寫了一個數字,交給林娜,示意她舉牌。

隨後,林娜高高地舉起了手上的標牌——57號:日本馬尼娜圓鋼:6188!

會場上霎時騷動起來,許多剛纔還一臉沮喪的競標者也突然變得興奮起來。他們目不轉睛地打量着這位坐在角落裡的不速之客。沒有人相信這個陌生的闖入者會有神通以這樣的低價斜刺裡殺出來——除非——除非他提供的是走私貨。

42號客商猶豫了一下,還是舉出了6066的牌子。

5999!林娜的牌子又高高的舉了起來。

竟拍師叫過三遍後,終於一錘定音。

陳成壓抑着內心的激動,問:“57號,請問您能爲我們提供足夠的供貨嗎?”

“這要看你需要多少?” .“3000噸。”

“可以!”邊亞鍕說,“但是,我們公司也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一次性預付全部貨款。款到後,一次性發貨。”

陳成望了望王起盛。

王起盛把話筒往自己面前拉了拉,說:“成交。”

陳成懸在嗓子眼兒的心終於“撲通”落進了肚子裡。

接下來的競標已經對邊亞鍕毫無意義,他和黃運飛交換了一下目光,迅速離開了會場。

陳成說,當時他和邊那亞鍕都沉浸在自己導演的這幕競標好戲裡,爲預想的成功終於變成了現實而激動不已。

後來再回頭看,這場戲非常之不成功,至少,他和邊亞鍕應該能賺到更多的錢。如果邊亞鍕真的是一位鋼材專家,他應該想到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

那三千噸鋼材裡,真正的日本貨只有一半,其他全部是廖東南從溫州套購的不合格產品!

和廖東南比起來,陳成和邊亞鍕還太嫩了點,他們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並不僅僅只是一則寫在教科書上的寓言,至少在生意場上,他們還需要交更多的學費。

當天晚上,崑崙飯店,在陳成和邊亞鍕舉杯慶祝他們的第一筆生意獲得成功的同時,王府大酒店裡,廖東南和皇甫國榮劉大健等人也在偷偷地樂呢。

“傻b,我們已經把他***賣了,他還在幫我們數票子呢。”

這一次回北京,邊亞鍕只呆了不到三天,就和黃運飛一起飛回了深圳。

陳成告訴邊亞鍕,這一批鋼材成交後,除去給龐官長的50萬和其它費用,他們至少能淨賺200萬元。而且這還只是一個開始,隨着開發區更多項目的上馬,賺錢的機會和項目都多着呢。

這三天的時間裡,邊亞鍕帶着黃運飛和林娜一起去了長城,去了頤和園和南北城的一些衚衕,還去紀念堂瞻仰了的遺容。邊亞鍕感嘆地說:“就是這樣的偉人,不也終究難逃一死嗎?操***,我這前半輩子真是白活了!”

這裡有一段故事,邊亞鍕沒有告訴陳成。

邊亞鍕還去看了宣紅紅。

小妹告訴邊亞鍕,宣紅紅從雁北娘娘溝和陳成離婚回到北京後,很快就由父母做主嫁給了三結合進街道領導班子,任革委會副主任的造反派,進了街道上辦的一家小型工廠。

八個月後,宣紅紅生下了一個女嬰。

宣紅紅一口咬定是早產,那個造反派卻拒不認賬,說是宣紅紅從外邊帶回來的野種。又過了幾天,那個女嬰莫名其妙的悶死在了被窩裡。

宣紅紅大病了一場,痊癒後再回到衚衕裡,不但整個人都脫了形,而且一下子像是衰老了十歲,身上的青春氣息蕩然無存。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他的造反派丈夫因在四‘五“事件”非法拘禁病致殘革命羣衆被開除公職和黨籍,並被判人了獄。

街道辦的那個小工廠只紅火了一陣子,很快就蕭條了下來,並且最終沒有逃脫掉倒閉的命運。宣紅紅的身體和精神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連看人的目光都傻愣愣地,真有點過去電影裡的祥林嫂的樣子。

我哥哥真能狠下心來。我給他說過多少次。每次他總是說,他和宣紅紅的事都已經過去了,那只是一場夢,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雖然每一個當事者都應該對這個噩夢負責,但每一個當事者都不知道自己該對誰負責,該怎樣負責。

或者換句話說,每一個該負責的人同樣也是受害者。

邊亞鍕說:“小妹你領我去看看宣紅紅吧。”

從陳成家到宣紅紅那裡,必須穿過整個皇城根。小妹提出是不是打個面的。邊亞鍕說:“算了,我們還是走走吧。其實我活了36歲,除了小時候每個週末從青年湖中學回家,我還真沒有輕輕鬆鬆地從皇城根下走過。你陪哥哥一起走走吧。”

邊亞鍕說,小妹你要是無聊,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這是我在陽泉勞改煤礦一個朋友講的故事。

那座煤礦的所有職工都是丟失了自我獨立身份的人。他們只剩下了一個身份——勞改犯,他們只剩下了一個名字——1、8、15、26、87、543號。他們不再允許擁有屬於個人的財產和思考,當然也不允許有情感和的。人就是這樣一個怪東西,你越壓抑的東西,一有機會,他就越容易爆發出來。

你沒見過男女犯人互相打量的目光,它是如此的沒有遮攔,它甚至是裸的,那是一種恨不能立刻就把對方整個吞嚥下去的目光。

我的那位朋友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下愛上那個女人的——確切地說,是愛上那個女犯人的。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身體的接觸,沒有語言的交流,只有目光和目光的碰撞,但他們已從對方的目光裡讀懂了全部。

終於有一天,兩個人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

兩個的生命終於熊熊燃燒了起來。他們無所顧忌的口申口今着,叫喊着,只想着把火焰燒得更旺,恨不得只有火焰,而不留下一撮灰燼。他們甚至不知道已經有人走過來。

兩個人終於平靜了下來。

他們被五花大綁地帶進了礦保衛科。許多人圍着他們看。

他們的臉上沒有羞恥,只有勝利者的驕傲。礦長說,這是他當礦長十幾年所碰到的最不要臉皮的男女……

“後來呢?”

後來兩個人都加了刑期,又差不多同時獲得了自由。大家都以爲他們會走到一起,組織一個新的家庭,但他們卻成了路人,各自上路的時候,竟連一個招呼也沒有打。

“爲什麼?”

“也許只有你哥能夠回答你。”邊亞鍕搖搖頭,聲音彷彿在雨水裡浸泡了一個夏天的稻草,彷彿他講的那個朋友就是他自己。

見到宣紅紅之後,邊亞鍕卻突然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說什麼呢?過去的誰也不可能再找回來?再去一點一點地回憶和勾陳,除了徒增悲傷,又有什麼意義呢?

也許陳成是對的。邊亞鍕想。

宣紅紅說:“邊亞鍕,你終於還是來了。我還以爲你和陳成一樣,已經把宣紅紅從記憶裡徹底抹去了呢。”

“我來看看你。”

“我不需要憐憫。不需要陳成的憐憫,也不需要你們所有人的憐憫。我活得很好。”

“陳成,他早晚要遭報應的。”宣紅紅說。

“但你來看我,我還是很高興。”

“你們走吧。”

午後的陽光透過木格窗櫺照在宣紅紅蒼白的臉上。那還是一張正在急速衰老的沒有生氣的臉。如果是一個局外人,一定不會把眼前這張臉與十幾年前青年湖中學那個漂亮女生聯繫在一起。

回去的路上,邊亞鍕一直沒有說話。他的臉色也陰沉沉的。

小妹有些後悔。她像是對邊亞鍕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也許我們本不該再去打攪她平靜的生活的。

邊亞鍕一直在想,以後的日子,宣紅紅怎麼度過呢?日子比樹葉還稠密呢,一個人如果老生活在無盡的自責裡,他只能加速生命的死亡。

那麼誰是加速宣紅紅走向死亡的兇手?是陳成?宣紅紅自己?還是他邊亞鍕和小妹?都是!又都不是!

還有阮平津。她爲什麼拒不承認自己是阮平津,爲什麼拒絕和陳成、阮晉生,和他邊亞鍕相認?她甚至比宣紅紅做得更絕,乾脆讓自己從衆人面前徹底消失了。

“哀莫大於心死。”也許宣紅紅和阮乎津的心真的已經死了。

邊亞鍕自己也困惑了。但願自己下次再回到北京來,別再這麼多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掛。

邊亞鍕回到深圳不到一個禮拜,陳成這邊的貨款就已經準備齊全。邊亞鍕乾脆就住到了廈門。

邊亞鍕這次再去見龐關長已經完全不需要藉助於夜色。他把一張總額爲1500萬元的支票拍到龐關長桌子上,又把另一張50萬的支票覆蓋了第一張,說:“龐關長,請查收。”

“好。明天發貨。”龐關長把上邊那張支票收起來,放進口袋,又把保險櫃打開了,把第一張支票放了進去。

“如果這批貨發生質量問題……”

“邊先生放心,我龐清明負全部責任!”

後來,真正需要龐清明負責任的時候,陳成和邊亞鍕發現,龐清明已經如水滴蒸發般不見了蹤影。

“跟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把這條老狐狸給我找出來。”情急之下,邊亞鍕甚至把當年日本人的辦法都使了出來,他發動自己和黃運飛手下幾乎所有的人手,找遍了龐清明可能到達的幾乎所有城市。

三天之後,終於有了消息。

龐清明死了。死在廈門一家娛樂城的三陪女的牀上。死於興奮過度。據後來被抓住的那個三陪女說,老頭在和自己上牀的時候,服用了一種美國產的藍色藥片。老頭兒說這種藥是很貴重的,因爲尚在研製和臨牀試驗之中,所以即使在美國也很難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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