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好幾天沒有回家了。陳成給父親機關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找到他。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她一本正經地告訴陳成,你父親在機關參加運動,暫時回不了家。
陳成預感到,父親可能要出事。
傍晚的時候,父親突然來到學校找他。他神態平和、安詳,樂呵呵的,不像有什麼事的樣子,陳成稍微安心了一些。
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到學校來過。今天怎麼就突然地來了呢?
父子倆圍着後海和前海轉了兩圈,天完全黑了以後,他們在前海岸邊的一塊條石上坐了下來。
父親默默地抽着煙,兩眼望着水面出神。坐了很久,他從書包裡掏出一瓶白酒和一包加工成薄片的牛肉,對陳成說:“兒子,你現在已經是大人了,爸爸要和你像兩個男子漢一樣喝一次酒,談談心裡話。”
說完,他打開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陳成接過酒瓶,也照樣兒喝了一口。酒是辣的。吞進肚裡渾身發熱,不一會兒,臉就紅了。但是,酒並沒有使他興奮起來,他只是想哭,父親從來沒有對他這樣慈愛過。
“兒子,我的罪名已經定了,兩條。一是反黨,五九年廬山會議處理彭德懷,我給中央寫過信,爲他鳴不平;二是生活方面的事,有人揭發我搞過十幾個女人,是腐化墮落分子。
“搞女人,我承認,但不是十幾個,只有一個。機關造反派逼我說出她的名字,我沒有說。已經害了人家了,不能再害得她無法生活下去。
“至於反黨,我絕不能認這個賬。黨內許多高級幹部對處理彭德懷的問題有看法,只不過他們不願公開講出來,而我卻講了。”
說完,他又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喝着酒。酒喝完了,他站起身來,用力把空酒瓶扔進水中,酒瓶在水面上漂了一會兒,咕嘟咕嘟地冒了幾個泡,沉到水底下去了。
父親笑了起來。
“你看這酒瓶子,一根直腸子,灌滿了水就得沉底。我們這些人也是直腸子,遇到事情不會打個彎兒,結果是吃了虧。
有的人一生都在做假,吹吹拍拍的,現在反而是走紅吃香。兒子,多學着點吧!別學爸爸,也別學那些小人。“
父親臨走時,把自己的大英納格手錶留給了陳成。他笑着說:“這玩意兒不錯,走得準,從來也沒騙過我。不像政治那東西,沒有什麼準頭,鬧不清什麼時候就快了,就慢了。有時候,還掉過頭來走。”
說完,他又笑了,笑得爽朗、開心。
第二天,他就死了。
造反派沒有打他,只是逼他交待問題。整整圍攻了一天。
當晚,他就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自殺了。他用的是裁紙刀,先是把腹部切開了,腸子流了一地,然後纔是刺中心臟,手法準確有力。
當年,在洪湖蘇區打白匪鍕時,他是以玩梭標出名的。
事後,有人說曾聽見他在辦公室裡笑。笑聲很大,好像笑得很開心,但是不知他在笑什麼。 .陳成一滴眼淚也沒有掉。處理完父親的後事。他甚至還和機關造反派的頭頭握了手。
那是個女人。一個滿腦子都是政治,張嘴就是政策的女人。
陳成貼出了退出紅衛兵組織的聲明,揣着一把匕首走出學校。
校門外,周奉天和寶安、順子在等他。
“陳成,你不能蠻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周奉天用身體攔住陳成,壓低聲音說。“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麼辦,不用你管。”陳成沒看周奉天一眼,臉繃得緊緊的。
“看你是條漢子,我想管。”周奉天又往前逼了一步,“告訴我,陳成,怎麼幫你的忙?”
“不用。”陳成側開身子,繞過周奉天,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九時,造反派的女頭和一個女伴走出了機關大門。她們推着白行車、邊走邊談着。下了便道,正要騎上車子時,暗影中閃出一個人攔住了她們。
這個人眼睛裡冒着火,手裡緊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說,我父親爲什麼會死?是誰逼的他,誰害的他!”
女人驚恐地向後退着,聲音顫抖地說:“……小成,你冷靜一點兒……他是自殺……”
“打白匪的時候他怎麼不自殺?過雪山草地,幾天吃不上一顆糧食的時候,他爲什麼不自殺?現在他倒自殺了,到底是爲什麼?是誰陷害他,逼着他自殺的?你說r ”小成,你冷靜一點兒,你父親,是畏罪……“
女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從她的身後又閃出幾條黑影。一把銳利的蒙古刀一下子就剌進了她的腹部。她哎喲了一聲,摔倒在馬路上。手上扶着的自行車也摔倒了,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
女伴嚇得驚叫起來。一把又粗又長的刮刀頂住了她的臉。
“你要敢叫喚,我戳爛你的舌頭!”
二十年以後,陳成仔細地研究了父親的日記,才隱隱約約地猜到,那個女人,就是父親“亂搞”過的惟一的女人。
他挺爲父親遺憾,竟“搞”了這麼一個不是女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