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小姑娘帶到永定門外的護城河堤上。回北京以後的一個多月裡,他都是在這裡過夜的。
“大叔,你也沒家嗎?”
“過去有,現在沒有了。”
睡到半夜,他被小姑娘的哭泣聲驚醒了。
“你怎麼了?”他問。
“我怕。”小姑娘哭着偎進他的懷裡。
“怕什麼?”
“人。他們好厲害呀,那麼多人,喊口號,開大會……”
他輕輕地摟着小姑娘,摸她的小辮。過了很久,他說:“我也怕,怕人。”
“爲什麼?”小姑娘不解地問。
“因爲我殺過人,人們也就會殺我。”
“那我們一起走吧,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蓋間房。我做飯,你種地,就咱們倆,永遠不見別人,那多好啊!”小姑娘天真地說。
他看着小姑娘那雙漆黑的眼睛,點了點頭:“過幾天,我帶你去東北。那裡的老林子特別深,鑽進去一輩子都不會讓人看見。”
這一夜,小姑娘睡得很甜,他卻再也沒有合上眼。
第二天傍晚,小姑娘早早地來到河堤上。他答應今天早點兒回來,給她帶一隻燒雞。
燒雞是什麼味兒呀?她想着,笑了。忽然,她聽到有人到河堤上來了。她高興地起身迎了過去。
來了四個人,沒有他。
這四個人好凶啊,手裡都拿着刀子。爲首的人個子不高,細長的眼睛射出一道寒光,小姑娘嚇得渾身顫抖。
“土匪在哪?”這個人問。
“沒……沒有土匪。”小姑娘結結巴巴地說,“昨天晚上我就在這兒,沒有碰上土匪。”
那個人笑了,“昨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個人呢?他是不是個大腦袋,小矮個兒?”
“是。”小姑娘囁嚅着說,“他不是土匪,是好人。”
那個人又笑了:“我們都是好人,殺人不眨眼的好人。”
他們在河堤上等土匪,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多了,土匪也沒來。那人突然變得很兇,抓着小姑娘的辮子,厲聲問:“他今天到底回來不回來?”
“他說,不回來了。”小姑娘撒了個謊。她看得出來,這些人,或許就是他所怕的那些“人”?
“他不回來,你在這兒幹什麼?你不是他的小姘頭嗎?”另一個高個兒瞪着眼問她。
“我不是姘頭,我是丫頭。他叫我丫頭。”小姑娘不滿地說。
“那好吧,寶安,”那個矮個兒的人把小姑娘搡給高個兒,“你試試,到底是丫頭還是姘頭!”
沒等小姑娘掙扎,寶安抱起她就進了樹叢深處。不一會,從樹叢裡傳來小姑娘撕心裂肺般的哭叫聲。
土匪回到大堤上時已經快十二點了。小姑娘發現了他腿上的刀傷,哭着撲進了他的懷裡。
“是那些人打的嗎?”
“哪些人?”土匪吃驚地問。
“剛纔,他們來了,拿着刀。沒找到你,就……”小姑娘緊緊摟着土匪的脖子,痛哭着說,“我的身子,是,給你留着的呀……”
他緊緊抱住小姑娘,把她摟在懷裡,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說:“睡吧!別怕,我再辦完一件事,就帶你去東北。那裡有人蔘,有金子,咱們能活得過去的。永遠不再見人。”
小姑娘漸漸地安靜下來。她睜着那雙漆黑的眼睛看着土匪,說道:“大叔,我給你生個小孩子。好嗎?”
“別胡說八道,快睡。”
“你答應了,我就睡。”
他點了點頭,小姑娘合上眼,睡着了。那隻燒雞,他拖着傷腿帶回來的燒雞,也不知扔到哪兒去了。
半夜,他輕輕地把小姑娘放在地上。自己摸出一把薄鋼片砍刀,下到河邊,醮着河水在一塊石頭上磨起來。
回到小姑娘身邊時,她又在哭,漆黑的眼珠被淚水洗得更黑了。
“怎麼了,怎麼又哭了?”
“我做了個夢。”
“夢見什麼了?”
“夢見你死了,是被人打死的。渾身是血,臉上也是血……”小姑娘又撲進他的懷裡哭起來。
他笑了,嘴一直咧到耳根:“我早死過幾回了。”
三天後的一傍晚,他揹着砍刀走了。走前,他和小姑娘約定,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車去東北。他們將在北京站的售票廳前見面,不見不散。
第二天天還沒亮,小姑娘就等在售票廳門前了。她的臉和手都洗得很乾淨,小辮梳得整整齊齊的。
但是,他卻沒有來。
一天、兩天、三天,他都沒有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他還是沒有來。
餓昏過去的時候,小姑娘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顆很大的頭,上面都是血。
這顆帶血的人頭咧開大嘴朝她笑。她想把這顆頭抱在懷裡,親他,舔乾淨上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