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庹亮捧着一束鮮花來到了青山陵園。此時的陵園裡,只散落着幾個祭拜者。他穿過一排又一排的陵墓,最後停在一座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的逝者名字叫葛仲傑。這個人與庹亮非親非故,僅是他抓獲的上百個嫌疑人中的一個。庹亮是縣公安局的一名警察,三年前,他和同事呂武在縣公安局大樓七樓小會議室例行詢問葛仲傑,沒想到葛仲傑居然從七樓跳下身亡。他一直覺得這事蹊蹺,卻又找不出破綻,只覺得是自己害死了葛仲傑,因此內心很是過意不去,兩年來,每到清明,他都要悄悄來陵園祭拜。
庹亮把鮮花放到墓碑前,然後雙腳併攏深深鞠了一躬,輕輕說道:“葛先生,庹亮看你來了。”說完這句話,他就站在墓碑前發愣。
少頃,一個穿公墓管理員制服的男子走過來,指着墓碑問:“他是你什麼人?”
庹亮扭過頭,打量了一番男子,說:“朋友。”
男子說:“你這朋友可有些怪呀!”
庹亮一驚,不解地望着他,問:“咋了?”
男子說:“埋在這座陵園裡的人一萬都不止,這麼多人埋下都沒事,就你祭拜的這座墓真是出奇。”
接下來,男子說出的話,讓庹亮感到不可思議。男子是公墓管理員,大約在清明前半個月,他在作黃昏前的例行巡查時忽然發現,有一股白色的霧氣從這墓碑下面冒出來。因爲存在的時間不長,當時他還以爲自己眼花了。到了正好清明節那一天,因爲掃墓的人太多,所有的管理員都延長了下班時間。那天傍晚又有白色的霧氣從這墓碑下面冒出來,好幾個管理員都看見了。後來他一直留心觀察,僅他看到的白色霧氣一共冒了五次,而且都是在傍晚,陵園裡沒有人的時候。
按照男子的說法,墓地是一個人的最終歸宿,生前的喜怒哀樂恩恩怨怨說是一了百了,其實未必。他們親眼見過,有黑色霧氣從別的墓碑下面冒出來,這種現象見得多一些,因爲它是預兆死者的家人將有災難,這一點幾乎都在後來得到印證。據說某些墓地中還會冒出紫色霧氣,那是後人將有大富大貴的吉兆,不過,在青山陵園還沒見到。而像眼前這座墓,不停地往外冒白色的霧氣,是死者心裡有大冤屈,躺在地下仍在大聲吼叫的緣故。
聽完男子的述說,庹亮呆住了。
男子意猶未盡地指着旁邊一座墓說,這座墓去年二月就冒過黑色霧氣。清明節死者的家人來掃墓時,男子好心告知,提醒他們注意。那家人以爲他是要騙他們的錢財,擺出一副愛聽不聽、愛理不理的樣子。沒想到才過三個月,這家人的一對雙胞胎男孩就在河裡淹死了。
庹亮聽了,特意走到那座墓前看了看。在男子所說的那座墓旁,真的有一座合葬的雙胞胎男孩墓。
這時,遠處傳來喊聲,男子扭頭大聲“哎”了聲,轉過頭,說:“你朋友肯定是有冤屈呀!你得幫他申冤……”說完,男子走了。
庹亮細細琢磨男子的話,他的話和自己的心思不謀而合。葛仲傑肯定是有冤屈,可自己該從哪裡下手呢?
這天晚上7點,庹亮接到了剛下火車的曾教授。曾教授是到北京去開會,路過這裡,特意下車來看他。
曾教授五十多歲,是研究青銅器的權威,兩人有着二十多年的友誼。二十多年前曾教授還只是這座城市一所中學的一名普通教師,一次帶學生登山時從山上摔到山凹裡,摔傷了腰,是接到學生報警的年輕力壯的庹亮把他背了出來。至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後來,曾教授考上了研究生,到武漢讀書,讀完書又進了廣州一家研究院,但每年兩人都要見上一面。
庹亮在一個小酒館給曾教授洗塵。喝了幾杯酒之後,他禁不住把下午去青山陵園祭拜時那個管理員說的話講了出來,末了,問:“曾教授,你看管理員說的話像不像真的?”
曾教授聚精會神聽完,吃了一口菜,說:“到了我這個年紀,往往會相信,世上一切事情,從來不會是來無蹤去無影,哪怕是一根飛絲也是有來由的。”
“啊—”一聽曾教授這麼說,庹亮不由有些驚愕。如此說來,曾教授是相信了。
曾教授問:“你今天祭拜的這個人是你什麼人?”
庹亮便把葛仲傑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葛仲傑是駐本縣某集團公司的一名財務會計。當年有人到縣公安局揭發葛仲傑貪污鉅額公款,並提供了過硬的證據。本來經濟案件縣公安局一般不插手,直接移交縣檢察院去辦,可那次局領導卻安排他和一個來局裡實習的警察學員呂武去問問情況。兩人把葛仲傑帶到縣公安局七樓一間小會議室,例行詢問了30多分鐘也沒有任何成效。這時,庹亮感到有些尿意,便出門上了趟衛生間。就在他返回時,猛聽到室內傳出“啊”的一聲,他趕緊跑進去,只見呂武摔倒在地,窗戶洞開。呂武在地上指着窗戶說:“葛仲傑把我推倒在地,從窗戶跳下去了……”他衝到窗戶前,往外一看,葛仲傑已經**迸裂地躺在下面……
“他爲什麼要跳樓?”曾教授疑惑地問道。
庹亮苦笑一聲,說:“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我們都沒有正式逮捕他,只是問問情況,一沒逼供,二沒誘供。當時他臉色蒼白,很不好看。就在我離開的三分鐘裡,出事了……”
“真是蹊蹺呀!”曾教授喝了口酒,沉思一下,說,“這樣吧!今晚你陪我去看看他的墓,我要看看怪在哪裡。”
“這麼晚了,明天吧!”庹亮擡腕看了一下手錶,指針已經指向晚上8點30分。
“不行,就今晚,就現在。”曾教授堅決地搖搖頭,說,“我已經買好了明天早上7點去北京的車票,本計劃今晚跟你長談,咱們從陵園回來再談吧!”
庹亮聽了,當即打電話叫來了自己的朋友何軍。何軍有一輛私家小車。
一個小時後,三人乘坐小車來到了青山陵園大門口,大門口亮着一盞昏黃的燈。
庹亮和曾教授下了車,讓何軍坐在車裡等。何軍悄聲問道:“這裡埋着那麼多死人,你們倆不怕嗎?”
曾教授指指庹亮,又指指自己,笑着說:“他是警察,我是青銅器教授;他專門捉鬼,我專門研究千年老鬼,你說我們怕嗎?”
何軍被逗笑了。庹亮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晃了晃,說:“沒什麼好怕的,我有手電筒,半小時我們就回來。”
說完,兩人進了青山陵園。
在葛仲傑墓前,庹亮舉着手機給曾教授照明。曾教授彎腰繞着墳墓察看了一週,一言不發往回走。庹亮知道這裡不是詢問的地方,便也不說話,只舉着手機給他照明。
快到陵園大門口時,小車喇叭響了起來。很快,喇叭聲變得淒厲起來。
兩人一驚,心知出事了,連忙撒開腳往前跑。跑到大門口一看,只見何軍的小車在大門前的坪裡前衝後突,左右騰挪,像一頭發了瘋的公牛,在衝着什麼目標撞來撞去。庹亮用手機照着小車的前擋風玻璃,嘴裡大聲喊着何軍的名字。好一陣,仍不見小車停下來,有兩次還差點兒撞上大門口的隔離石墩。
曾教授見情形不對,忙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衝着小車扔過去。東西在大燈燈光中閃了一下,正好落在前保險槓上,癲狂的小車突然停了下來。
庹亮趕緊走近小車。隔着車窗,驚魂未定的何軍看了他好一陣,纔將車門鎖打開。
“怎麼了?”庹亮問。
“嚇死我了。”何軍臉色蒼白地說道。原來就在剛纔,一件像衣服一樣的東西出現在小車前面。爲了壯膽,他按了一下喇叭,沒想它一下子就閃到了車窗前。他再按一下喇叭,它又閃到車尾後面。就這樣繞了幾圈,他慌了,就想用車去撞那個像是衣服一樣的東西。可不管小車如何敏捷,那奇怪的東西即便是明明軋在車底下了,轉眼之間又在某個方向出現了。
聽完何軍的話,曾教授坐到副駕駛座上,用手在前擋風玻璃上寫字。每寫一個字,何軍的情緒就平靜幾分,等到曾教授將幾個字全寫完,何軍的心情完全平復下來。
“曾教授,你寫的啥?”何軍盯着前擋風玻璃上那幾個字看,卻一個也不認識。
“曾教授寫的是甲骨文,我也不認識。”庹亮在旁說道。
“甲骨文?難怪我不認得。”何軍說。
曾教授點點頭,說:“要想將恐懼不帶回家,就必須將所有的恐懼丟棄在發生地。”
說着,曾教授從車上下來,同庹亮圍着小車在地上找了一圈,卻沒找到什麼像衣服一樣的東西,倒是在車頭前面找到自己扔的東西。庹亮過去一看,原來是一片龜甲。曾教授把龜甲放到庹亮鼻子下,他淡淡地聞到了一股腥臭味。
曾教授說:“幹我們這一行,走哪兒身上總得帶着一片龜甲,信邪的人說是可以辟邪,不信邪的人則當作小玩意兒。”
庹亮問:“那這腥臭味……”
曾教授說:“就是邪味。”
兩人不再說話,回到車上,何軍立馬發動車往市區駛去。
在賓館客房裡稍稍休息了一下,庹亮小心問道:“曾教授,您在葛仲傑的墓前看出了什麼?”
曾教授沉思了一下,從包裡拿出兩隻刻有甲骨文的龜片開始卜卦。一連兩次,卦象都是一樣。按規矩,本不需要第三次,曾教授還是再試了一次,結果與前兩次一模一樣。
庹亮有些驚奇地在旁邊看着,問:“您會卜卦?”
曾教授笑笑,說:“研究甲骨文的人沒有不會卜卦的。年輕時不太相信,人老了,能力下降,纔想試試這些方法,看看能否彌補自己的某些不足。”
庹亮說:“就這其醜無比的兩片龜甲,能讓您未卜先知、預知未來?”
“凡事信則有,不信則無。”
“那您給我看看明天我能否中彩票?二等獎也行。”庹亮笑嘻嘻地說道。
“卜卦最大的特點是‘不謀專事’,再說殷商時期的人卜卦,只佔兇吉,不問錢財。”曾教授看庹亮沒聽懂,補充說,“你別忘了,龜甲只有殷商時期纔有。”
庹亮恍然大悟,忙問:“您剛佔的卦象如何?”
曾教授思忖着說:“卦象不錯,大吉,正好是卦象的特徵之一—扶正伐邪。”
庹亮疑惑道:“扶正伐邪?這跟葛仲傑的墓有什麼關聯?”
曾教授閉着眼睛,說:“我研究青銅器,去過大大小小不少的古墓。因此,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是王侯墓,還是平民墓;我再看一眼,就知道這座墓是冒瑞氣,還是冒邪氣……”
庹亮迫不及待地問道:“您剛剛看的這座墓呢?”
曾教授緩緩說道:“它在冒怨氣。”
“啊—”庹亮驚了一下,隨即問道,“以前您碰見過這種怪事嗎?”
曾教授說:“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就說發掘古墓吧,如果是當年封了王的,發掘的前天晚上,當地肯定要下大雨。今晚出現的這個像衣服一樣的東西,應當是冤魂,甚至就是葛仲傑。他曉得你不怕他,我也不怕他,所以才衝着司機去,但他沒有惡意,只想讓我們爲他做點什麼事。看來近期有事要發生了。”
庹亮張着嘴,半天沒說話。良久,才輕輕說道:“不可能,我不信。”
曾教授笑了笑,說:“沒關係,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信了。冥冥之中,世間萬物都不是沒來由的,看似隨心所欲,其實受着時空事無鉅細的安排,所以古往今來才一直有天網恢恢之說。”
庹亮訥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對,扶正伐邪也就是這個意思。”曾教授堅定地說道。
四
曾教授走後沒幾天,果然出了一件奇事:縣公安局警察呂武同家人開車出外旅遊,在一個根本不應出車禍的地方出了車禍,呂武死了,他的家人安然無恙。這令勘察車禍現場的交通警察百思莫解。
在清理呂武的辦公室遺物時,庹亮在他的桌子裡看到一箇舊筆記本,打開一看,是一本日記,裡面詳細記載着三年前葛仲傑跳樓的經過:原來葛仲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而是呂武趁庹亮離開時,把他從窗口推下去的。呂武這樣做的目的,是因爲當時縣裡有個大領導找到他,要他弄死葛仲傑,就把他招進縣公安局,否則,就回家務農。爲了自己的前途,呂武答應了。大領導要葛仲傑死,只因爲他知道集團公司一筆鉅額資金的去向……
看完日記,庹亮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感到後背涼颼颼的。他絕沒有想到葛仲傑的死居然會有這麼複雜的內情,會牽連到這麼多人和事。
當天,庹亮把呂武的日記本鄭重其事地交到了縣紀委。這正應了曾教授說的那句“只想讓我們爲他做點什麼事”。
不久,那個手握重權的大領導和駐縣某集團公司老總被紀委“雙規”,緊接着移送司法機關審判。
又是一年清明節,稍後幾天,庹亮捧着一束鮮花來到青山陵園。一進大門,就遇到了那個公墓管理員。
男子看到他,走過來,神秘地說道:“幫你朋友洗清冤屈了?我一直在觀察,你朋友那座墓今年沒有冒白色的霧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