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七十八歲的王繼明,和往常一樣,早早地吃過午飯,侯在太陽底下,盯着院子裡的那顆李子樹。看什麼呢?看樹影。有人說太陽和樹影是一寸一寸地在走在移,王繼明卻看不出來。他整整盯了五十年的樹影,先是一棵桃樹,桃樹老了枯了,栽下一棵杏樹。杏樹也老了枯了,他又栽了這棵李子樹。他知道樹影在太陽底下的移動,是那種不知不覺的,一絲一絲的,什麼時候樹影正了,正南正北了,一天之中兩個時辰的驚魂熱晌午就正式來臨了。
什麼是驚魂熱晌午呢?當地人把伏天晌午的熾熱,叫做驚魂熱。人們還說晌午是屬陰的,屬陰的時辰是神鬼出沒的時候,作爲屬陽的人們,要主動躲避,否則就會驚動了陰魂,所以村裡的人把伏天的中午稱作驚魂熱晌午。五十年前發生在驚魂熱晌午的一件事,讓王繼明心痛了一輩子。那是一件什麼事呢?
那是一件讓王繼明想也想不到的大事。那個驚魂熱晌午,王繼明剛剛放下飯碗,正準備歇晌,老婆突然叫喊肚子疼。農村人皮實,一個肚子疼算得了什麼?王繼明把她扶上炕,說窩一窩就好了。哪曾想老婆越叫越厲害,越叫越悽慘,豆粒大的汗珠子不斷從額頭滾落。王繼明一下就慌了手腳,他讓嚇傻了的兩個孩子照看着媽媽,急急忙忙跑出去找醫生。等王繼明拉着小平車氣喘噓噓地把村裡唯一的,已經走不動路的醫生請到家時,老婆已經僵直地躺在炕上。醫生上前掰開了眼皮看了看說:完啦。之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老婆走上了奈何橋,卻讓王繼明奈何不得。那年他僅僅二十八歲。
出殯後,村子裡接二連三地傳出了幾件怪事,這幾件事都與王繼明逝去的老婆有關,而且事情都發生在驚魂熱晌午。村裡人傳說,有好幾個人在驚魂熱晌午見過王繼明老婆,而且傳得沸沸揚揚。家家戶戶一到晚上,天再熱都要關門閉窗。晌午不管孩子們願意不願意,大人們都要把他們摁在炕上歇晌,爲的是躲避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驚魂熱。這讓思念老婆幾乎成疾的王繼明抓住了一絲希望,他想着在某個驚魂熱晌午能和老婆見上一面。於是,就有了他五十年如一日,在一個又一個驚魂熱晌午的遊蕩和期待。村前村後村裡村外,天越熱他遊蕩得越歡,越是人煙稀少的地方去的次數越多。兒子長大了,閨女也長大了,他們先後都結了婚,連孫子外孫也長大了,而想見老婆一面的期待,卻一直是一個泡影。王繼明就是在這一個個泡影的生成與破滅中磨老了。
其實李子樹也老了。樹皮斑斑駁駁的,樹幹上有好幾個螞蟻洞,居住着那種赤紅色的大個頭螞蟻,這些螞蟻腦袋一個疙瘩,身子一個疙瘩,屁股也是一個疙瘩,好像是用三個疙瘩連接起來的一樣。王繼明在盯着樹影的同時,也盯着螞蟻。他不知道螞蟻是不是和人一樣,會成家會結成夫妻。他害怕螞蟻把李子樹掏空了,幾次想用泥巴將螞蟻洞糊起來,泥都和好了,可終究還是下不了手。捂死了一些螞蟻,另一些活着的會不會變成寡婦,或者光棍、鰥夫呢?王繼明下不了手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爲在驚魂熱晌午,全村的人都在歇晌,而螞蟻卻陪着他,看着他癡癡呆呆地期待着。螞蟻不懼天熱,就是在驚魂熱晌午,它們也不停地在洞口進進出出,來來回回忙忙碌碌,螞蟻們一隻一隻排着隊,頭拱着腚,腚接着頭有秩序地攢動着,形成一綹蟻流,嘩啦啦嘩啦啦。王繼明盯着樹影看着螞蟻,他在李子樹的正北方,插有一根筆直的樹枝,等待着樹影與樹枝的重疊,等待着驚魂熱晌午。
太陽在走樹影在移。日頭熾耿耿的,像一個燒紅了的鏊子,烤得整個村莊泛起一波又一波熱浪,恍恍惚惚好似一鍋燒開的水,熱氣騰騰。這纔是真正的驚魂熱!王繼明喜歡這種燥熱,熱得頭頂冒油纔好,熱津津的油津津的,像是在炸油糕,有時候他似乎還能聽到“吱吱”的聲響。在萬籟寂寥的驚魂熱晌午,王繼明就這樣等待着,五十年來,王繼明等得好苦好苦。
影兒又正了,連一絲一毫都不差。王繼明看了一眼“嘩啦啦”流動着的螞蟻流,撐着柺棍從小板凳上把身子支起來,顫巍巍地朝院門走去。老了,腿腳也僵硬了,關節打個彎都困難。臨出門的時候,王繼明突然覺得今天除了尋找老婆,好像還有件什麼事要做。是什麼事呢?他站在門裡想了想,終歸還是沒想起來。出了院子,門前是一排一摟粗的青楊,青楊樹長得真快,也就是十來年的功夫就摟不住了。楊樹的陰涼裡,躲着一羣避暑的雞,雞們刨開燥乾的土層,炸起渾身的毛,臥在略有溼氣的土中撲騰着,撲騰一會兒站起來抖動抖動,然後再臥再撲騰,接着再抖動,如此往復,爲的是把身子裡的熱氣讓溼土吸出去。一隻大紅的公雞,見王繼明走過,撲棱着翅膀,斜着身子“咯咯咯”地叫着向他衝來。王繼明笑了笑,他象徵性地朝着公雞揮了揮柺棍,大紅公雞不甘心地“咯咯”了幾聲,急忙剎車把翅膀收起,然後急匆匆返回到自己的“妻妾”羣中。自老婆走後,王繼明再沒養過雞。老婆出殯的時候,陰陽先生把家裡唯一的一隻公雞綁了,系在棺材上引魂。到了墳地,陰陽先生手起刀落,公雞頭骨碌碌滾落在材頂上,雞身撲棱着扭動着,一股鮮血噴出,和王繼明扭動着的心合在了一塊,讓他心中本是“嘀嗒嘀嗒”滴着的血淌成了河。看着大紅公雞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王繼明心中不由地點燃了一把無名之火,牛什麼牛,不就是過着有老婆的日子嗎?若是倒退十年,他會舉着柺棍趕過去,或許要狠狠地教訓這傢伙一下,如今的確力不從心了,再說趁着驚魂熱晌午,王繼明還要多轉悠轉悠,他不想把寶貴的時間耽擱在一隻驕傲的公雞身上。他堅信,老婆會在某個驚魂熱晌午,突然站在自己的面前,或許就是今天,或許是明天。他就不信,和自己恩恩愛愛的老婆,就那樣一去不回頭。王繼明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和她說,說說兒子說說閨女,還有孫子外孫,和她一起分享當爺爺奶奶的快樂。
王繼明仍然把遊逛的第一站放在自家的房背後,他總是覺得老婆經常回來,就站在房背後的陰涼裡,看着那所老房子。爲了不讓老婆走錯路,五十年中王繼明從沒有蓋新房也沒有翻新。前些年兒子曾要爲他買一所新房,被他拒絕了。兒子和女兒也曾動員他進城,和他們一起生活,他也拒絕了。他怕老婆回來家裡沒有人,驚魂熱晌午回來,連口水也喝不上,那怎麼能行?
繞過街頭,再轉一個彎兒,就是王繼明的房背後,當然也是整條街所有人家的房背後。街坊鄰居該搬走的搬走了,就是仍然住在這裡的老街坊,舊房子都也翻了新。只有王繼明的房子還是老樣子,土坯牆不說,兩頭都比鄰居矮了一大截,遠遠望去,就是一個特大的凹字。緊挨着房背後牆根,長着一大溜芨芨草,一叢一叢的。進入伏天,芨芨草開始抽穗,一根一根灰白灰白的,像一條條狼尾巴。這些芨芨草已經生長了五十多年。最早,這裡是孩子們捉迷藏的好地方,尤其是在驚魂熱晌午,由於房背陰的涼快,不甘心躺在炕上歇晌的孩子們,悄悄地從家裡溜出來,分成兩撥兒,一頭扎進芨芨草堆中,嘻嘻哈哈喧鬧不已。就是因爲有了王繼明老婆的那些傳說,這一叢叢芨芨草才遭遇了冷落,也是因爲那些傳說,才使這些芨芨草生存下來。這麼多年,村裡的人形成一個慣性式的共識,那就是王繼明房背後的芨芨草陰氣太重,陰魂不散的王繼明老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從那裡竄出來,披頭散髮,亦或伸着長長的舌頭。
感覺有點迷糊,這些日子王繼明老是犯迷糊。他打了個很深的哈欠,眼淚汪汪的,鼻子裡有點癢,似乎還想打個噴嚏,而鼻翼煽動了幾下,剛要舒舒服服地往外噴時,被芨芨草裡躥出的一隻耗子給攪黃了。王繼明雙手握着柺棍,杵在胸口上,身子彎成了一張弓。他老是這樣休息,走累了就把身體的重心支在柺棍上,喘口氣定定心。這會兒他除了歇息外,還想找回那個憋回去的噴嚏,噴嚏打出來那才叫一個舒服。王繼明極力鼓動着鼻翼希望再煽動幾下,可鼓動來的卻是又一個哈欠。累,從來沒有這樣地累過,像是剛剛患過一場大病渾身乏力。他真想躺倒了好好地睡上一覺,又怕錯過了和老婆見面的機會,五十年的等待不能就這樣功虧一簣。王繼明直了直身子,從柺棍上挪開,和往常一樣,一個芨芨叢一個芨芨叢地查看。他右手拄着柺棍,左手在一叢叢芨芨草上撫摸着,柔柔的綿綿的,這讓他想到了老婆,想到了年輕時和老婆的親熱。想着摸着走着,王繼明不由地老淚縱橫,撲嗦嗦撲嗦嗦。就在王繼明流淚的剎那間,腦袋裡突然又閃了一下,今天真的是有點其它事,是什麼事呢?他想了想,還是沒想出來。
二十五個芨芨叢都查看了,沒有老婆,連個影子也沒有。王繼明拄着柺棍,站在最後一叢芨芨草旁,從東至西很不放心地掃了一眼,在確認老婆真的沒來後,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緩慢地扭轉身子,一步一搖地往回返。他要去村口看看,當年的風言風語中,有一種說法,老婆曾經在那裡現身,傳的有鼻子有眼。
重新繞過房背陰,往東去是一個很大的水坑。每年一到雨季,這裡都要積攢一些雨水,到了伏天,水裡會長出一團團浮游綠萍,像一張張蛤蟆皮。水坑周邊零零星星長着一些蒲草,蒲草下躲藏着許多青蛙和癩蛤蟆,夜裡它們會敲起蛙鼓,“嘎嘎,嘎嘎”此起彼伏。有時候王繼明晚上睡不着,就一個人來到這裡,默默地注視着水坑,水面鐵青鐵青的泛着冷峻,他聽一會兒蛙鳴,望一會兒星空,更多的時候是對着水面和老婆訴說,訴說自己的思念,訴說自己的等待。水坑既是孩子們玩水之處,也是飲羊飲牛的地方。學生們放學路過這裡,撿起一塊塊土坷垃或者石頭片,朝着水坑打起水漂來,大傢伙比賽着吵鬧着,看誰打出的水漂又飄又多。傍晚,羊羣牛羣回了村,羊倌和放牛的孩子就把牛羊趕到水坑邊,吃飽了肚子的牛羊們,慢文慢武地一溜排開,“吱吱吱”地喝了起來,它們喝得是那樣的香那樣地甜,是一種無憂無慮的悠閒。王繼明也經常會伴着一抹火紅的夕陽,站在水坑邊看着牛羊喝水,有點羨慕還有點嫉妒。
驚魂熱晌午,水坑旁沒有孩子們的喧鬧,也沒有牛羊們的愜意,但在淺水處卻滾着幾頭豬。討厭的豬們,鑽進水裡一個勁地拱着,把本是清凌凌的水面,硬是拱起一層黑乎乎的泥漿。豬把身子倒下去,笨拙地撲騰幾下,把這一面浸透了,然後翻過那一面接着撲騰,不管是白豬黑豬還是花豬,最終在翻滾中都渾身沾滿了黑滋泥,一個個黑不溜秋分辨不出你我。隨着它們的攪動,一陣陣臭氣向着四周散發開來,對着王繼明的腦門“嘭嘭嘭”地撞擊着。他有點暈,腦袋被薰成了一個盛滿臭氣的鬥,“嗡嗡嗡”的響個不停。要不是爲了等待老婆,他這時候也該和其他人一樣,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或者乾脆搭一塊門板,涼涼快快地歇着晌。
不知誰家的一頭白母豬,帶着十幾頭小豬仔,朝着水坑走來,母豬搖擺着身子,走幾步回頭招呼一下自己的孩子,“哼哼哼哼”地叫着,小豬仔“唧唧唧唧”地迴應着。幾頭壯實的小傢伙,奮力地竄在前邊,要鑽在媽媽的肚子底下找奶吃,慈祥的母豬不慌不忙地走着,它輕輕地邁着腿,跨過豬仔的身子,從容地朝着水坑走着。白母豬終於到了水坑邊,放到身子躺在了淺水邊,把一排憋足了奶水的**露在外面,嘴裡仍然哼哼着,招呼着自己的孩子。小豬仔衝着媽媽一哄而上,可一沾着水,一個個如被人用錐子紮了似的,激靈着蹦到了岸邊。它們來來回回地試探着,最終在奶水的誘惑下,小心翼翼來到媽媽身邊,哄叫着吵鬧着撲騰着搶奶頭。王繼明看呆了,老婆走後他又當爹又當媽,就像眼前的這頭母豬。然而,母豬在驚魂熱晌午還有這悠閒的時候,自己卻在五十年的驚魂熱晌午中,沒歇過一天的晌。這難捱的驚呼熱晌午喲。王繼明真的有點迷糊,渾身上下不自在。他站在水坑邊,雙眼直愣愣地盯着母豬和她的孩子們,突然再次意識到,今天是有點什麼事,可昏漲的腦袋怎麼都讓他想不起來。他伸出手使勁地抓了抓花白的頭髮,想從那個發脹的腦袋瓜子裡揪出點什麼,可揪得頭皮生疼,也沒揪出個所以然。
腦袋沉重眼皮子沉重,雙腿也沉重。天氣實在是太熱了,王繼明感覺自己就要一頭栽在那裡。真的栽倒了怎麼辦?他想找一個有陰涼的地方歇一歇。不遠處,本家弟弟的門前就有一棵青楊樹,那裡拴着弟弟家的狗黑虎,每次去弟弟家的時候,他都要給黑虎帶一點吃的,哪怕是一根啃過的骨頭,或是半個饅頭。這會兒要空着手過去,這多少讓王繼明感到有點對不起黑虎。他磨磨蹭蹭的總算是到了樹下,臥在陰涼裡的黑虎,簡單地搖了幾下尾巴,算是和他打了招呼。沒有汗腺的黑虎,無奈地眯縫着眼,連蒼蠅的騷擾都懶得搭理,它顧不得給王繼明太多的熱情,用舌頭調節着體溫。那根嫩紅的舌頭長長地吐在外邊,隨着喉嚨裡發出輕微的“憨憨”聲,肚子一顫一顫的,舌頭一顫一顫的,亦或有幾滴哈喇子自然地流落在地上。王繼明背對着陽光,靠在有陰涼的樹幹那邊,他對着黑虎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好像是裝出來的。好在黑虎並不在乎,它全力以赴地伸着舌頭,排解着身子裡的熱量,抵抗着驚魂熱晌午帶來的酷暑。王繼明很想睡一覺,哪怕是稍微眯瞪一會兒也好,他想試着把眼皮合在一起,這個念頭一閃,馬上給了自己一個警告,村口還沒去呢,也許這時候她就等在那裡。已經堅持了五十年了,不能因爲一時的疏忽錯過誤過!
稍事休息,王繼明撐着柺棍還是站了起來,他揉了揉沉塌塌的眼皮,用手拍了拍僵硬的腰眼,然後向着村口走去。他邊走邊想,今天到底還有點什麼事呢?心煩意亂的。穿過一條街,又穿過一條,前邊是一個好大好大的院子,那是村裡收葵花大戶鄭老五的家。當年據說就是鄭老五的父親,在村口見到王繼明老婆,爲這事王繼明曾經找過鄭家老漢,想問個究竟,結果被鄭老五連轟帶罵,把他趕了出來。沒出一個月,鄭老漢走了,人們都說是被王繼明老婆叫走的,做了他老婆的替死鬼。這事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楚,然而,王繼明對鄭家卻總是有一種虧欠感,似乎鄭老漢的去世真的是老婆叫走的。
鄭老五收葵花發了,院子蓋得真是氣派,一大排二層小樓,樓頂是起脊的,上邊鋪着綠色的琉璃瓦,連門樓子和牆頭上鋪的都是琉璃瓦,只不過牆頭和門樓上的瓦是金黃色,在驚魂熱晌午日頭的照耀下,更加金光閃閃光彩奪目。路過王老五家門前,院子裡傳出一陣狗叫,甕聲甕氣的比牛吼都粗壯。村裡人說這是藏獒,一條小狗都要幾萬元,見過鄭老五藏獒的人還說,人家專門給狗蓋了一間房子,比別人家的房子都氣派。藏獒不怕熱嗎?在驚魂熱晌午能吠出這樣的聲音來,真的不是一般的狗。王繼明下意識地朝着馬路的那邊躲了躲,他特別狠這條藏獒,興許是因爲它的吼叫,嚇着了自己的老婆,才讓王繼明一趟一趟地白跑。這也讓王繼明很是無奈。可恨的藏獒還在吼還在吼,驚魂熱晌午怎麼沒把它熱死!王繼明想把腳蹤放輕點,甚至有點鬼鬼祟祟,做賊似的。這狗真的惹不起,一點動靜都逃不過它靈敏的聽覺。但是,王繼明的腳蹤怎麼輕都輕不來,尤其是那根該死的柺棍,杵在路面上就是“噔”的一聲。要是老婆活着就好了,兩個人互相攙扶着,你是我的柺棍,我是你的柺棍,那該是多麼地來勁。王繼明忍着疲勞,卯足了勁緊走了幾步,嘴裡默默地念叨着:“這狗真的惹不起,真的惹不起。”他還默默地囑咐着老婆:“別害怕,別怕,這狗拴着哩。”
那隻藏獒可能是吼叫得不耐煩了,終於歇息了。王繼明如釋重負,連日本人進村都害怕狗叫,何況老婆一個弱女子呢?到了村口,迎面是一堵討厭的照壁,那是前幾年鄭老五自己掏錢建的,金壁輝煌,是爲了顯示老鄭家的實力,當然更是爲了聚財,銀錢束心呀。一到村口,王繼明就把身子靠在了照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驚魂熱,驚魂熱!他口渴得厲害,嗓子眼要冒煙。嘴脣上附着着一層幹皮,灰白灰白的,舌頭根兒僵硬得連花子也挽不過,唾沫粘稠粘稠的。王繼明砸吧了砸吧嘴,上下嘴脣拉出了一根根粘粘的絲。一隻蒼蠅嗡嗡嗡地飛到的眼前,停落在下眼皮上,他輕微地搖了搖頭,蒼蠅似乎看出了他的無能,剛飛起一點又返回來,仍然停落在那裡,肆無忌憚地伸胳膊蹬腿。王繼明憤怒了,他使出吃奶的勁,伸出右手狠狠朝着蒼蠅落的地方颳去,精明的蒼蠅逃了,而笨拙的他卻一巴掌打在了自己臉上。眼前全是金星,王繼明如同進了鐵匠鋪一般,熱烘烘的火花四濺,腦袋嗡嗡嗡地響着,接着眼睛就是一黑,整個世界進入了渾沌之中。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大腦一片空白。
村東是一望無際的玉米林,一棵棵玉米自覺地躲避着熾熱的陽光,在本是翠綠的葉子上泛起了灰泛起了白,蜷局着捲成一個葉筒。它們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眉順眼無精打采地垂手而立。村口一個人也沒有,連只飛鳥也沒有,路邊的小草在歇晌,螞蚱小蟲都在歇晌,偶爾有一隻花大姐飛過,翅膀無力地忽閃着,飛不了多遠就停落在草叢中。王繼明靠在照壁上,睜着混濁的眼睛,仔細地搜索着目光能及的地方,可是眼前卻是一片寂靜,除了熱辣辣的太陽,就是悄無聲息的莊稼,其他有生命的一切都在歇晌。
今天的一切還是昨天的一切。王繼明失望了,從來沒有過的失望從心底瀰漫着。“見一面真比上天還難啊。”他念叨着站起來,漫無目標地朝前走去。不遠處是一條人們出地的小道,斜插着從玉米地穿過。這條小道已經存在很久很久了,生產隊的時候大包乾後都曾經剷斷過,人們不管不顧仍然走着,走了斷鏟了走,至今也沒斷成。王繼明順着公路拐進了小道,玉米地裡的熱浪差點把他掀翻,他拄着柺棍猶豫了片刻,還是鑽了進去。太陽底下是一種乾熱,既沒掖着也沒藏着,明晃晃的;而進了玉米地卻是一種悶熱,如待在頂起火的蒸籠裡,熱氣從四面八方無孔不入地滲透着,悄無聲息。沒走多遠,王繼明就渾身發了粘,褲腿衣袖一下子就窄了許多,這一塊沾上了肉剛撕開,那一塊馬上又貼了上去。要是往常,在村口待上一陣子,一無所獲後,王繼明會默默地原路返回,再去水坑邊和房背陰處看看,然後回到家把中午涼好的一杯白開水灌進肚子,接着在背陰處呆呆地坐上一下午。今天他卻不知爲什麼,一頭扎進了莊稼地。
走啊,走啊,王繼明一步三晃地走着。腦袋木木的,腿腳木木的。柺棍、左腳、右腳;柺棍、左腳、右腳。他機械地重複着這個枯燥的“三部曲”,遠遠看去,像是一個遊走在玉米地裡的幽靈。其實,王繼明哪兒還有靈魂,從打照壁前站起來,腦袋就空空的,**被人插進一根吸管,嘩啦一聲就吸光了。大約走了一個時辰,在驚魂熱晌午即將過去的時候,王繼明穿越了這片玉米林,來到一片開闊地。
王繼明愣了一下,呆在了那裡。
在開闊地的邊緣,矗立着一座墳塋,一座四面無靠的孤墳。孤墳被一大片綠草環繞着,爛漫的野花星星點點,也有的成片成片,五顏六色的散落在草叢中。周邊幾棵壯實的青楊,那是老婆走後第一個清明節栽下的,如今已經是根深葉茂了。藍色的小蝴蝶,黃色的花大姐,紫紅色上點綴着黑色斑點的花蝴蝶,在花叢中翻飛着嬉戲着。黑色壯實的“炭錘子”,翠綠柔弱的“擔杖鉤”,這兩種不同性格的螞蚱,按照各自的喜好,或者有力地跳躍,或者節奏分明地蹦躂,讓本是死氣沉沉的墳地充滿生氣。沒有了青紗帳的圍堵,墳地裡竟然吹過一縷清風,讓王繼明昏沉的腦袋輕鬆了些許。回過神來,他才發覺自己稀裡糊塗地來到了老婆的墳前,這是當初老婆去世後,他親自爲她選的,也是爲自己選的墳地。每年的清明節、七月十五他都要帶着孩子們來上墳,除了燒紙上供填墳磕頭外,還要修剪一下野草樹木,整理一下週邊的環境。當然,每年做完這一切後,王繼明都要讓孩子們先回去,自己盤腿坐在墳前和老婆嘮叨嘮叨,他的思念,他的孤獨,最後不忘記囑咐她抽空回來看看,他會在每天的驚魂熱晌午等着她。王繼明的大腦一閃,這纔想起,今天是老婆的忌日,怪不得心裡老是覺得有什麼事,“怎麼就忘了呢?怎麼就忘了呢!”王繼明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頓,他攥了攥拳頭,胳膊軟綿綿的手指軟綿綿的。
王繼明有點虛脫,儘管墳地上的空氣清新了許多,可在火盆下炙烤了好幾個鐘頭,對於他這個年近八十的老漢來說,真的是夠嗆。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老婆墳前,想盤腿坐在地上,可連往下蹲的力氣都沒了。藉助於柺棍支撐着身子,他慢慢地慢慢地下滑,然而雙腿剛彎曲了一少半,就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大腦嗡的一聲,眼前又是一黑,王繼明就暈過去了。
老婆來啦,來了!她從天際飄呀飄呀,飄到了王繼明跟前。苦苦等了五十年,終於等到了!兩個人相挽着手並肩坐在花草叢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視而笑。就像結婚入洞房那一刻,誰也不說話,就那樣微笑着,微笑着。